十、
回家的路上蕭媽媽異常地安靜。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的,她甚至覺得媽媽刻意避著與她對話。
然而,蕭媽媽的反應,她一點兒也不意外。
小女兒居然搶大女兒的未婚夫,而且大女兒儘管已經過世了,終究還是她的姐姐。妹妹跟姐姐生前的情人走得如此親近,對觀念保守的蕭媽媽來說,必定是無可容忍的。
過了一兩個禮拜,蕭凌寒嘗試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沒想到「楊竣凜」三個字都還沒說完,蕭媽媽立即轉移話題。
「誒,最近工作是不是比較多啊?看妳這陣子又滿晚睡的喔。」
「嗯,手上有幾個大案子在趕…媽!我跟竣凜…」她不死心,再次硬著頭皮把話題扯回來。
「啊,這道菜好像要沾點醬油比較好吃!」但蕭媽媽卻索性找藉口離席。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她又試了兩三次,蕭媽媽卻一次又一次地迴避這個話題。她便不再提起。
而對兩人關係有所微詞的,自然不只蕭媽媽一個人。
與公司外的人交往都免不了被八卦,辦公室戀情更逃不了一劫,更何況是那個和八卦絕緣、不苟言笑的楊竣凜。起初的一個月,兩人的事成為同事們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當然,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看熱鬧的,並不認真當一回事看待。但是兩三個月過去,兩個人依舊走得親近,便開始有同仁在背後議論紛紛。
「楊部長跟蕭凌寒是玩真的喔?」
「不會吧!楊部長前女友不是她姐嗎?」
「連姐姐的男友都敢搶!看不出來。」
「楊部長該不會是把她當替代品吧…畢竟是姐妹,多少有點像吧…」
不過這些八卦閒話也沒有持續太久,十月旺季一到,公司上下又忙了起來,也再沒有人有閒情意致去談論別人家的事。再說,八卦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如此的,一開始炒得再熱烈,過一陣子也會自然而然冷卻然後被淡忘。
楊竣凜想必也聽到那閒言閒語,儘管年底案件多、與客戶交際也不少,仍然頻頻在百忙之中抽空陪蕭凌寒。偶爾時間搭得上就載她上下班,下班時間早些就一起用晚餐。
從楊竣凜提議要陪在她身邊以來已經過了半年,他們未曾有過一般情侶所謂的約會。但是私下相處的時間與日俱增,再加上公事上的往來,兩人共度的時間倒也不見得比楊竣凜和蕭勻紅交往時來得少。
「凌寒姐,你們交往好幾個月了,一次會都沒約過嗎?不會吧!」于雁紅曾經用著又高又尖銳的聲音,不可思議地喊道。
但是,誰規定情侶交往就一定要約會呢?再說,她自始至終不認為兩人的關係足以稱作「交往」。而她天生也就不是那種愛黏人的個性,開口說要約會,壓根不是她的風格。因此當楊竣凜提議聖誕節一起過時,她雖然是驚喜的,但其實「驚」訝之情遠大於「歡」喜。
「聖誕節我跟紅都會找家氣氛好的餐廳用餐,然後再一起去看聖誕樹。妳想要怎麼過?」
楊竣凜問這話時,蕭凌寒還未從驚訝當中回神,並沒有留心他說了些什麼。
見蕭凌寒凝視著遠處發一語,楊竣凜誤以為她不開心,連忙賠罪。「凌寒,對不起,我不該提紅的…」
「咦?」楊竣凜這一道歉,才讓她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知道妳一直都很介意我跟紅的過去。我不會再提她了。我會努力忘記她的…」
蕭凌寒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用勉強自己忘記的。」
「我不是勉…」她握起他的手,打斷他。
「老實說,身為她的妹妹,我還真不希望你忘了姐姐。」她笑著說。但他皺著眉頭,五味雜陳地回望著她。
「不,你不該忘了她。至少不用強迫自己去忘。我一直認為,面對痛苦的記憶,我們該作的不是忘記,而是接受。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姐姐離世多久,你我心裡都會有她的,不是嗎?」她微笑著,眼底閃過一絲堅定的光芒。
他原先緊皺著的眉頭漸漸展開,嘴角也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他靜靜地注視著蕭凌寒,她眼底那堅定的光芒賦予他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那是一種足以跨越困難與傷痛的力量。
在那一瞬間,就好像是綁在背膀上的鋼線突然被剪斷,緊縮的肌肉瞬間舒展,緊繃的神經也隨之獲得釋放。
像是被人接過肩頭上的重擔一般,沉甸甸的身子忽然輕盈不少。
聖誕節當天,蕭凌寒比楊竣凜早些下班,便留在辦公室等他辦完公事,再相偕前往餐廳。
楊竣凜預訂了位於101大樓頂層的景觀餐廳,臨近公司又可以在絕佳的夜景下用餐,既便利又不失浪漫。用完餐後,他們步行到三越廣場看掛滿彩燈的聖誕樹。在聖誕樹前,楊竣凜牽起她的手,她則移動腳步靠近他。這是他們靠得最近、最像一般情侶的一刻。
公司同事早已公認兩人為情侶,但半年過去了她依舊自覺兩人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是夥伴。在彼此需要時陪在彼此身邊,如此而已。但今晚,也許是燭光晚餐下的那瓶紅酒,也許是滿街的聖誕燈,一閃一滅的,周圍浪漫的氣氛將她薰得有些不像自己。
借助酒精,她可以催眠自己,現在這種關係也很美好、幸福。或許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屢次在聚會上將自己狠狠地灌醉。
✽ ✽ ✽
她醉得最厲害的一次就屬劉君蕾的歡送會。
二月尾牙一結束,大夥都在討論尾牙抽中的禮券怎麼用或者自己用不上的禮品怎麼脫手,一片宛如大過年的熱鬧之中,劉君蕾悄悄地遞出了辭呈。
蕭凌寒跟劉君蕾同期進公司,儘管分屬不同部門,工作上、工作下相處了超過五個年頭,早已建立起共患難的情感。劉君蕾要離開公司,她固然比誰都還不捨。但劉君蕾是被某雜誌社高薪挖角,聘她作新刊的美術編輯,待遇好、職位大晉一級,又能發揮長才,蕭凌寒著實沒有不祝福的理由。
創意部為劉君蕾策畫歡送會,並熱情地邀約蕭凌寒,畢竟全公司就屬她跟劉君蕾交情最深。他們還顧及她一個人出席會不尷尬,也順便邀了幾位常一起合作的業務部同仁,莊子明就是其中一位。
歡送會當天,她和莊子明一同出席,餐會前半段創意部又是送禮又是表演,蕭凌寒找不著任何機會與劉君蕾說上一句話,索性跟莊子明坐到最邊陲的位置,一句話配一口酒,隨意聊天,偶爾坐在附近的同仁也會湊上來聊幾句。
楊竣凜身為部長,這種場合自然不能缺席,但創意部同仁說,他下午出外拜會客戶就沒有再進辦公室,餐會進行了一半他才姍姍來遲。
當他抵達時,蕭凌寒正坐在劉君蕾旁邊,拉著她的手談笑。
楊竣凜接過創意部同仁為他倒的酒,不假思索地坐上蕭凌寒原先的位置。他邊淺嚐一口邊瞄了一眼蕭凌寒。
「她喝很多了?」
「嗯,學姐今天喝得稍微多一些。」莊子明答道。他雖未看向莊子明,但莊子明知道他是對著他發問。
楊竣凜眉頭微微抽動了一下。
「大概最近有些煩悶吧。」莊子明再補上一句。
「煩悶?凌寒?」
「嗯,最近CASE都比較麻煩一些。」
「喔。」
「楊部長,你跟學姐…還好吧?」
楊竣凜沒有即刻回答,轉過頭來打量他好一會兒。
「為什麼問我?」他反問。
依莊子明跟蕭凌寒的交情,就算她不願正面回答,莊子明應該也可以從旁嗅出些什麼,何必再來問他?
「因為學姐總是說一切都很好。」
「你言下之意是,你不相信她囉。」
「當然。」莊子明毫不客氣地答道。
楊竣凜苦笑了一聲。
「老實說,我根本就不看好你們。」莊子明也沒有要就此收手的意思,趁勝追擊。
楊竣凜側過頭來,饒富趣味地看著莊子明。
「我並不贊同這段戀情,但這是她作的決定,所以我會支持她。只是,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在前頭,如果你沒辦法給她應得的幸福,我隨時會出手搶走她,而且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楊竣凜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不知道是他的坦白,還是他那完全不符合晚輩姿態的強硬態度,竟讓他霎時啞口無言。
此時,長桌另一端傳來蕭凌寒的聲音。她抱著劉君蕾,哽咽地喊著「不要離開我」。劉君蕾拍了拍她的頭,用唇語請一旁的同事端杯熱茶過來。
餐會接近尾聲時,劉君蕾又四處和同事們談話,蕭凌寒便坐到牆角邊,手上托著一杯紅酒,卻沒沾幾口,兩眼直盯著前方。上一秒,她大聲談笑,情緒異常地高漲,興奮地不像平日的她,這一刻她又安靜得彷彿處在另一個時空。
她靜靜地坐了許久,緩緩舉起酒杯,正要啜飲一口時,莊子明卻上前搶去她的酒杯。
「莊、子、明!」她扳起臉大聲喊道,伸手搶回杯子。
「學姐,妳今晚已經喝太多了,不要再喝了。」
「誰說的!」
「學姐,妳醉了,叫楊部長載妳回家吧。」
楊竣凜三個字像是一顆醒酒藥,蕭凌寒在一瞬間清醒。
「他來了?」她挺直身子正經地問。
莊子明好笑地點了點頭,指向長桌底端那個彷彿與世隔絕,無視於四周的歡鬧,獨自喝著酒的男人。
「我去幫妳叫他。」
蕭凌寒想要伸手拉住他,卻只抓到一把空氣,莊子明已經快步走開,只見他到楊竣凜身邊,低頭耳語了幾句,楊竣凜便將目光移向她,微微頷首,一邊拿起蕭凌寒的外套與包包,走向她。
「凌寒,走吧,我送妳回家。」楊竣凜的語氣極為輕柔。
然後他又走向劉君蕾,對她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再走回蕭凌寒身邊,一手扶著她起身,怕她腳步不穩。
「楊部長,凌寒就交給你了。」離去前,劉君蕾對他說道。
劉君蕾的話讓他愣了一秒,隨後邊點頭邊扶著蕭凌寒出去。
蕭凌寒抗拒了一下,嚷著「我可以自己走」,卻馬上一個腳步踏不穩而失去平衡。
「今天怎麼喝這麼多?沒看妳這樣醉過。」
蕭凌寒迷濛地一笑。
楊竣凜又輕聲說了一句「送妳回家喔」,她沒有應答,只是更用力地攀住他的手臂。
上了車,楊竣凜發動引擎,正要拉起煞車桿時,蕭凌寒將手貼了上去,讓他停止動作。
「怎麼了?」或許是因為她醉得厲害,今晚楊竣凜的語氣聽起來輕柔地異常。
「凜,我不想回家。」她藉著醉意,用完全不符合她個性的聲音撒嬌,殊不知她短短一句話卻讓楊竣凜心頭揪了一下。
也許他也喝多了,蕭凌寒那一聲「凜」,他竟有種是蕭勻紅在喚他的錯覺。
「我這樣子回家,我媽又要唸東念西了…」
「…嗯…那…去我家醒個酒,等妳好些我再帶妳回家。」
蕭勻紅不喜歡外出,因此跟她交往時,他們約會幾乎都在楊竣凜的家,但這半年多,楊竣凜從來不曾帶蕭凌寒到他家。其實說不上有什麼理由,也不是刻意迴避,只是蕭凌寒未曾開口要求過,他也就沒有特別提。
車子開了約莫二十多分鐘,楊竣凜便彎進一棟橘紅色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車子停妥後,他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扶蕭凌寒下車。進家門後連電燈也來不及按開,他就先扶蕭凌寒到沙發坐著,再去廚房倒了一杯溫開水。走出來時她整個人陷在沙發裡,眉頭皺得緊緊地,看上去極不舒服。
「凌寒,還好嗎?」他憂心地問。
酒精的後作力陣陣向她襲來,迷濛感有增無減。她微微晃了一下頭,卻馬上感到一陣暈眩,隱隱作噁。
「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下?」
她遲疑了一下,大腦發出拒絕的信號,身體卻擅自動了起來,輕輕點了頭。
楊竣凜趁她休息時,撥了通電話到蕭家,避重就輕地闡述蕭凌寒的狀況,並要蕭媽媽放心,等蕭凌寒醒過來一定馬上送她回家。蕭媽媽再三向他道謝又賠不是,說給他添了麻煩,語氣客套得有些見外。
蕭凌寒躺在臥房,半睡半醒,隱約聽見楊竣凜三番兩次進房間探看她的腳步聲。不知躺了多久,酒精效力慢慢退去,她微微睜開眼,透過外頭客廳灑進來的光線,環顧了一下自己正躺著的這個房間。她揉了揉眼睛,反覆環視了好幾遍,才確定這兒不是她的房間。
幾個小時前迷濛的記憶一點一滴地湧上來,她參加了劉君蕾的送別會,跟莊子明坐一起,喝了不少酒,一杯接一杯…然後…她似乎提早離開了餐廳,是楊竣凜帶她離開的。然後,她沒有回家,卻來到了楊竣凜的家…
為什麼?
她的頭突然一陣劇痛。
中間發生了什麼事,她記不起來了。
她緩緩撐起身體,正前方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放置衣服的矮櫃。
她的視線落在矮櫃上成堆的衣服中一條深藍色的圍巾。
這個畫面像是一計當頭棒喝,她徹徹底底從酒精中清醒。
自從楊竣凜決心陪在她身邊以來,她就沒再看他戴過這條圍巾。他想必是顧慮到她的感受。
但他不知道,說到底,這圍巾大半可都是她織的呢。
她下床走向櫃子,圍巾被擱在一堆穿過的衣服上頭,看樣子似乎最近才剛戴過。正想伸手拿起圍巾端詳,外頭卻傳來楊竣凜的腳步聲,她趕緊收手,坐回床邊,裝作剛清醒的模樣。
「凌寒,妳醒了!」
「嗯,剛醒來。」她堆出一個笑容。
「好點了?」
「嗯。」
「那我送妳回家?」
「嗯。」
楊竣凜摸了摸她的頭便轉身走出去,說是要先去開車,叫她慢慢來,喝了外頭桌上的熱茶再下樓。
楊竣凜離開後,她的視線又不自覺飄回矮櫃上,腦海浮現起一年多前,姐姐趁著楊竣凜不在的空檔時間躺在病床上撐著身子勾織圍巾的光景。明明身體虛弱得連起身都要人攙扶,卻還是緊握著棒針仔細地勾著;明明肉體上的疼痛與疲憊應該讓她痛苦不適,她全神貫注織著那條圍巾的神情卻是無比的快樂而幸福。
儘管這條圍巾大半是由她代替姐姐完成,一針一線交織出來的回憶卻是僅屬於楊竣凜和蕭勻紅兩人,她只不過是承接姐姐的心意,替她織完這份回憶罷了。
她盯著那條深藍色的圍巾發了好一會兒的愣,回過神來時,楊竣凜早已將車停在公寓樓下等她,他為她泡的熱茶涼了大半,而她也忘了那杯茶的存在,抓起包包匆匆離去。
從這次以後,蕭凌寒偶爾會去楊竣凜家坐坐,但她一直都沒有再踏進裡頭的臥室和書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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