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下)

 

他千方百計地找蕭凌寒找了三年多,卻一點風聲也沒抓著。

 

 

三年前,蕭凌寒毫無預警地離去,他坐在餐廳,等著蕭凌寒從洗手間回來,準備告訴她,他會試著愛她。

 

但他等到咖啡都涼了,也不見她回來。

 

他正想起身請服務人員去洗手間看看蕭凌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一位站在櫃台的女服務生卻走上前,遞給他一張紙條。

 

紙條上面只簡短地寫著「對不起,請原諒我不告而別的任性」這麼一句話。沒有說為什麼,也沒有說她要去哪裡。她就這樣走了。

 

看完紙條,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奮不顧身地衝出餐廳,跑到大街上,尋覓蕭凌寒的蹤影。

 

他一無所獲地回到餐廳,垂頭喪氣地推開門,服務生小聲地說:「小姐大約半小時前就離開了…」

 

楊竣凜張開嘴,差點就要咆嘯,質問她為什麼讓她走,為什麼不立刻通知他。

 

然而,他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呢?讓她離去的罪魁禍首不正是他自己嗎?

 

當蕭凌寒問他「你愛我嗎」,他為什麼沒有馬上回應?

 

哪怕是謊言也好,為什麼沒能說出「我愛妳」這麼簡單的三個字呢?

 

 

蕭凌寒離去的頭一年,他滿心是悔恨與自責。

 

起初,他以為蕭凌寒只是暫時離去,過幾天就會回來;他甚至都想好了要如何向她陪罪,向她解釋他沒能在第一時間回覆她的原因。

 

 

但她沒有回來。

 

 

她就這樣消聲匿跡,不留半點音訊,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直到三年後,他接獲一通來自劉君蕾的電話。

 

 

  •    ※    ※

 

 

蕭凌寒不告而別的隔天一早,楊竣凜一進辦公司,公事包一放,不顧屬下們前前後後遞上會議前要檢查的資料,直奔業務部。于雁紅告訴他,蕭凌寒請了病假。他立即撥電話給她,但她的手機從昨天就一直關機。進會議室前,他匆匆傳了封簡訊慰問她身體狀況是否安好。

 

數天後,簡訊卻一封封被系統退回。

 

那一個禮拜,他每天一早都直奔業務部,期盼著能看到蕭凌寒回到工作崗位上。但他每天瞧見的都只有那始終空蕩的位子。

 

他問于雁紅,蕭凌寒怎麼了、請假請到何時,于雁紅一問三不知。反倒反過來問他,他跟蕭凌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一週後,蕭凌寒的辦公桌被清得一乾二淨,一問之下,竟換來她已經辭職的驚人消息。問遍了全業務部的人,竟沒有一個人知道蕭凌寒辭職去了哪裡,就連總經理也毫無頭緒。

 

他嘗試各種方法,靠高幸慧去探問蕭勻紅的其他朋友與親戚,也打到劉君蕾的公司打聽消息,但劉君蕾竟連蕭凌寒辭職的事都不知情。

 

他當然也直接去蕭家探訪過,一去才發現,蕭凌寒不只是辭職,連家也搬了。她消聲匿跡得如此徹底,彷彿不想被任何人找著一般。

 

三個月過去,他找蕭凌寒找得拼命找得心慌,卻半點音訊也抓不著。

 

到了蕭勻紅周年忌日當天,他抱著一絲可以見到蕭凌寒的希望,帶了簡單的牲禮祭品去探望蕭勻紅。但蕭凌寒和蕭媽媽並沒有出現。他攤坐在蕭勻紅的牌位前一個多小時,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乾瞪著蕭勻紅的牌位,偶爾用極細微的聲音低語著:「紅,凌寒上哪兒去了?告訴我,好嗎…」同一句話,每隔幾分鐘就重複一次,像跳針的唱盤。

 

又隔了一陣子,他再一次聯絡高幸慧,和她相約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廳碰頭。

 

「找到凌寒了嗎?」高幸慧劈頭就這麼問。

 

他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問過凌寒的好友跟親戚了嗎?」

 

他點了一下頭。

 

「那就只能等她主動聯絡你囉…」這是高幸慧為他下的結論。

 

他猛地抬頭看向她,眼神中滿是不解。

 

高幸慧的意思是,要他放棄尋找蕭凌寒嗎?

 

「竣凜,你持續找凌寒找了快半年不是嗎?你已經盡力了。」高幸慧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是啊,他找她找了半年,用盡各種方法,卻一無所獲。

 

服務生為他們送上茶點,楊竣凜啜飲了幾口咖啡,緩緩開口問道:「慧君,妳都不問我為什麼凌寒會突然消失嗎?」

 

她放下茶杯端詳了他一眼。「為什麼?」

 

「她問我愛不愛她。」

 

高幸慧一聽到這話,先是瞪大眼睛愣了幾秒,但隨即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我們原先已經計畫同居了。那天一起去賣場看生活起居用品。」

 

「嗯。」

 

「當她問我愛不愛她時,我不該遲疑的。」

 

高幸慧靜靜地凝視著他,沒有作任何應答。

 

「我怎麼會遲疑了呢…我什麼都不回答,她當然會不安啊…」他越說越小聲,成了自言自語。

 

從那次之後,他沒有再主動跟任何人提過蕭凌寒。

 

 

自從蕭凌寒離開公司後,楊竣凜完完全全將自己孤立起來,不與任何同事打交道,不參與任何公事以外的活動,就連談公事也惜字如金,用最少的字句和屬下交談。

 

他又回到了那個嚴肅、難親近的楊竣凜。在創意部的同仁眼中,他甚至變得比以前更難接近。新進員工們都對楊竣凜備感畏懼,私底下公推他為最不想共事的前輩。

 

這些楊竣凜當然毫不在意。他本就不愛交際,過去在公司跟他最多接觸的也就只有蕭凌寒了,畢竟她的工作理念與他相近,和她共事非常輕鬆自在。

 

現在蕭凌寒不在了,沒有什麼人好打交道,他乾脆封閉起自己。

 

楊竣凜冷峻而拒人之外的態度,讓全公司沒有人敢在公事之外找他攀談。唯獨蕭凌寒辭職兩個月後,某次楊竣凜在茶水間偶然撞見莊子明,莊子明冷冷地問他:「凌寒辭職跟你有關吧。」

 

他的口氣甚至根本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句。他說得直截了當、一針見血,楊竣凜啞然地看著他,無從回應。

 

「你對凌寒作了什麼?」楊竣凜的沉默並沒有減緩莊子明的怒氣,只讓他進一步咄咄逼人地追問。

 

「我…」

 

「我說過,我不看好你們這段戀情。我說過,你要是沒辦法給凌寒她應得的幸福,我隨時都會出手搶走她…」

 

「她是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你為什麼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對不起…」楊竣凜低喃出這三個字。

 

莊子明翻了翻白眼,緊緊握住拳頭,手臂上的青筋因為過於用力而顯得一清二楚。他顧不得聲音會傳遍整個走廊,大聲怒吼道:「如果你沒辦法給她幸福,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提議交往。你明明無能為力,卻硬是把她捧上雲端,然後又鬆開雙手任憑她往下墜落。你這樣到底算什麼?」

 

莊子明丟下這句話,便甩頭離去,留下楊竣凜呆然地愣在原地。

 

他知道錯在他。他知道他辜負了蕭凌寒。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願意用任何代價彌補這個錯誤,挽留住她。只可惜過去的人事物,都無法再回來。

 

  •    *    *

 

蕭凌寒離開第二年,蕭勻紅的忌日,楊竣凜抱著微弱的期望前往靈骨塔,卻再一次撲空。他一大早就在附近守候,但蕭凌寒和蕭媽媽始終沒有出現。

 

過了一陣子,某次會見一位老客戶時,由於過去好幾個相關案子都是蕭凌寒負責接洽,近來卻換成別的同仁,對方便好奇地向他問起了蕭凌寒的近況。會談結束後,回家路上恍恍惚惚地,竟不知不覺間將車子開到了靈骨塔附近,他索性彎去向蕭勻紅說上幾句話。

 

「紅。今天王董問我凌寒調去哪個部門了、最近都沒瞧見她…說實在的,有時候反而是我想問他們有沒有凌寒的消息…」

 

 

從那次之後,他便三不五時去找蕭勻紅,有時候是兩眼無神地瞪著前方,嘴裡反覆低喃著「紅,凌寒到底上哪兒去了?她還好嗎?」;但大多時候只是靜靜地坐在蕭勻紅的牌位前,不發一語。

 

頭幾個月,每隔一兩周周末有空時他就會去;到後來,他甚至下班後不直接回家,彎去靈骨塔和蕭勻紅談上幾句。而他談的話題,全都是蕭凌寒。

 

「今天開會開了一個半小時。我進公司這麼多年,頭一次碰上會議拖那麼久。業務部那個小妹沒有凌寒那麼機敏。以前凌寒主導會議,大多半小時就結束了。」

 

「昨天我去買咖啡,店員問我要不要奶精…妳很愛吃甜的東西,喝咖啡或紅茶一定要多拿幾個奶球和砂糖;凌寒卻跟我一樣,不愛甜的,咖啡絕不加糖。但是她會加牛奶,說這樣比較香醇。加了牛奶喝起來口感真的不同嗎?也許下次我應該跟店員要個奶精嘗試看看。」

 

「業務部部長換人了。一個只比凌寒早半年進公司的小姐。要是凌寒還留在公司,說不定是她被升為部長…」

 

「老實說,這一陣子工作不太順利…」

 

其實確切說來,也不是不順遂,公事上沒有遇到什麼大問題,就只是覺得少了股動力,提不起勁。

 

「失去妳時,我也一度喪失對工作的熱誠。考慮過辭職。但是凌寒讓我回到了職場…」

 

霎時,他憶起了四年前蕭勻紅剛走、他重新回微星跟蕭凌寒一起合作大案子時,會議上她獨當一面的樣貌。

 

 

他很慶幸能和蕭凌寒共事。

 

 

如果不是有她在,他恐怕沒有辦法這麼快就回到工作崗位。

 

一來她聰明能幹,該作的事不用交待細節她也會主動完成,並且把工作整理得有條有理;二來,蕭凌寒的存在,讓他精神上輕鬆不少。他不需要強顏歡笑,也不用刻意隱藏哀痛,因為蕭凌寒對他的心境再清楚不過。

 

失去蕭勻紅,他倆擔負著的是同一份傷痛。

 

 

而他現在回頭一看,才發現當時蕭凌寒的存在,不只讓他在工作上順心、減輕了心理上的壓力;她甚至在無形中成了一種支柱、一種依靠、一種依賴。

 

 

過去,蕭勻紅的溫柔體貼,是他繁瑣公事中的一潭綠洲。他在職場強勢而充滿威嚴,不斷地挑戰自己的極限,累積了再多的壓力,只要見到蕭勻紅,他就能放下肩上的重擔,重獲平靜;但蕭勻紅去世後,在他頹喪消沉時,蕭凌寒的堅韌獨立,便成了拉拔他重新站立的最大力量。

 

他曾對蕭凌寒說,想留在她身邊在她需要支撐時給她力量,但一回首,他才發現被扶持被救贖的其實是他。

 

「寒…對不起…對不起……謝謝…」

 

他用力握起拳頭,咚一聲將身子靠上貼滿牌位的鐵櫃,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   *   *

 

一個週末夜晚,周又銘約他到美式酒吧一邊看球賽一邊喝酒聊天,除了高幸慧以外他還約了三兩個大學同學。多年未見的老同學湊在一起,理應有許多話好說,但他只是偶爾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個幾句,多半時間都坐在吧台最邊陲處,獨自喝著酒。電視上轉播的是國際賽,事關晉級的一場重要賽事,整間酒吧的人都隨著一揮棒一三振大聲叫囂,情緒激昂。

 

他默默地灌了兩三杯啤酒,在整間酒吧都為了中華隊擊出一支全壘打而熱情歡呼時,悄悄走出門外。

 

他靠在牆角邊,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隔沒幾分鐘,酒吧的門又再次被打開,高幸慧隨著他的腳步走了出來。

 

「我聽周又銘說你以前還滿喜歡看棒球比賽的啊。」她掏出一根菸,並順勢把菸盒遞到楊竣凜眼前。

 

「那是以前。很久以前了。」他搖搖手,自從蕭勻紅過世以來他就沒再抽過一根菸,而球賽這類戶外活動,跟蕭勻紅交往後,他也很少接觸了。

 

「勻紅不愛看球類比賽,而且以前也都是被周又銘拉著去看的,我並沒有很喜歡看。」他補上一句。

 

高幸慧緩緩吐出一縷煙,微微一笑。

 

「下下個禮拜是五週年了,你會去看勻紅吧。」

 

他毫不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高幸慧側過頭來仔細端詳他的表情,然後又輕輕笑了一聲。「竣凜,你變了。」

 

楊竣凜納悶地轉過頭來,不甚明白她言下所指。

 

「以前談起勻紅,你總是夾雜著難過、懊悔、痛苦的表情,但現在,你已經沒有那些牽掛與執念了。」

 

「那是…我…」他慌忙地想要張嘴辯解,高幸慧卻舉起手要他別急著說話。

 

「竣凜,我不是在責怪你。我是真心為你感到高興。」

 

「…」

 

「勻紅已經離去五年了,你早就該放下了。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你不能為了已經過去的人,而辜負了現在在你身邊的人。」

 

「我知道…」只是當時在他身邊的人,後來也離開他了。

 

「老實說,我沒自信可以好好愛凌寒…」他曾經毫無保留地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勻紅,然後她帶著他的愛離開了人世間。他一直認為他已經不再有任何愛可以給予。

 

「我也很想給凌寒幸福,好好珍惜她。可是我總是會想起勻紅。每一次和凌寒相處,我總是忍不住在心底問自己,這樣會不會傷了勻紅的心…」他的聲音有些哽噎。也許是酒精下肚的關係,他竟在高幸慧面前道出了這麼多年來一直悶在他心頭的糾結。

 

楊竣凜意料之外的坦白,讓高幸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她看了看將半邊臉埋在手臂間的楊竣凜,然後緩緩口開口。

 

「竣凜,你知道嗎?四年前,聽你說你在跟凌寒交往,我表面上雖然表示支持,其實我心底是有點生氣的。」

 

高幸慧的語氣極為平淡,倒讓楊竣凜忍不住抬起頭了看了一眼她說這番話的神情,彷彿是想確認那怒氣是不是已經消散。

 

「那時勻紅才離去一年多而已,如果你真心愛過她的話,我不相信你這麼快就能放下她。當時我真的很想罵你、很想問你,你把那段感情當什麼。但是現在看到你走出傷痛、坦然面對過去的樣子,我打從心底為你感到高興…我也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這一定也是勻紅所期望的。」

 

「是嗎…但就像妳說的,我到底把跟紅的那段感情當什麼?如果我可以那麼輕易地愛凌寒,那我和勻紅的感情又算什麼?」他的語調忽然有些高昂。

 

高幸慧隱約看見他眼角有一小滴水珠。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竣凜…不要再責備自己,也不要再覺得自己虧待了勻紅。你從來不曾虧欠她什麼。你會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因為你曾經深深愛過勻紅啊。」

 

也許是高幸慧輕柔體貼的話語,像是一種來自於蕭勻紅的寬恕;也許是多年來一直糾在心頭的矛盾,終於獲得釋放而鬆了一口氣。他背脊貼著牆壁,緩緩地向下滑,眼淚也像被打開閘門洩洪的水庫,順著他的臉龐一串串落下。

 

每一滴眼淚都是獲得釋放的情感。

 

 

高幸慧說得很對,這些都是他愛過蕭勻紅的證據。

 

 

他的確深深愛過蕭勻紅。

 

 

他是愛了,但都過去了。

 

 

✽   ✽    ✽

 

 

蕭勻紅五週年的忌日,他捧著一束百合並帶上收著鑽戒的黑絨盒子來到她的靈前。這是他最後一次來看她。他上了一柱香,擺放好花束後將戒指放在骨灰罈旁,輕柔地說了一聲「再見了,紅」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曾經,他以為失去蕭勻紅的悲痛不會消失,曾經,他以為他一生都忘不了蕭勻紅;但是蕭凌寒讓他明白,要走出傷痛,不是靠忘記,而是勇敢地面對那個深愛的人已經不在的事實,然後試著讓一切過去。是蕭凌寒讓他找到勇氣面對這個曾經讓他痛徹心扉的事實。

 

 

一開始他對蕭凌寒說要待在她身邊、照顧她,或許是站在家人的角度,畢竟她是蕭勻紅的妹妹,而他一向視她如自己的妹妹、家人。但是那份感覺不知從何時起,也許是隨著兩人長時間的相處、彼此扶持,那家人般的情感已經漸漸昇華成另一種形式。這三年來,他想盡辦法、用盡心力探問她的下落,不是因為她是蕭勻紅的妹妹,也不是因為他視她如家人,而是非常單純的一個念頭—想待在她身邊。

 

三年前蕭凌寒的不告而別,讓他深深體會所謂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愚昧與哀痛。蕭凌寒消聲匿跡的這三年,那個推動他拼命尋找她的力量是什麼,他現在真正的心情是向著誰,他早已釐清。

 

蕭勻紅是他心底一隅的回憶,但現在那個佔據在心頭上揮之不去的卻是蕭凌寒。

 

 

只是,掙扎了三年,在他終於正視自己心情的同時,他也決定放手。

 

 

他已經想盡任何可能的方法與管道,但就是找不著蕭凌寒。他知道,他傷了她的心,她不想再見到他,也是情有可原。如果這是她所期望的,那麼他能為她作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成全。

 

 

他不再尋找蕭凌寒,也決心跟蕭勻紅告別。

 

然而就在他跟過去揮別時,卻接到一通電話,硬是將他拉了回來。

 

 

  •     ※    ※

 

那是一個清閒的周末午後,前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他衣服換也沒換就倒頭大睡到正午,起床後他先快速地淋浴盥洗一番,換上輕便的衣服準備到公寓附近的咖啡廳用餐。踏出家門前,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有一通未接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

 

他皺了眉頭思索了一下。十分鐘前打來的。沒看過這個號碼,是哪個客戶找他嗎?應該不會在周六中午打來吧?如果是急事,應該會再撥過來吧。

 

他將手機收進口袋,邁出家門。

 

在咖啡廳用餐時,手機二度響起。

 

似乎是方才那串陌生號碼。

 

他猶豫了幾秒,將嘴裡那口三明治嚥下肚,接起電話。

 

「喂?」

 

『楊竣凜…是我…劉君蕾。』電話那端的聲音有些陌生。他頓了幾秒,才對這個名字反應過來。

 

「嗯。」他再次皺了皺眉頭。自從三年前三番兩次打電話給劉君蕾請她幫忙打聽蕭凌寒的下落以來,他就沒有再跟她聯絡。這幾年來都沒有蕭凌寒半點消息,怎麼現在又忽然打來。

 

『你還在找凌寒嗎?』

 

「我…」他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心跳瞬間加快不少。是期待、是緊張,還是害怕?

 

『呃…我換個方式問…你想見她嗎?』

 

他當然想見她。

 

他拼死拼活地找了她三年,就是為了見她一面,親口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一個月前,他才跟蕭勻紅道別,並且下定決心不再找蕭凌寒。他承認他仍舊惦記著她,但她躲了他三年,她還想看到他嗎?

 

「凌寒願意見我了嗎?」他低聲問道,有點瑟縮。

 

『…』電話那頭劉君蕾沉默了好一會兒。楊竣凜聽得見自己胸口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動著。

 

『明天上午十點,我在屏東的榮總醫院大廳等你。喀擦—』

 

他還來不及追問,劉君蕾已經掛下電話。

 

屏東?蕭凌寒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去了?榮總醫院大廳…為什麼是醫院?蕭凌寒怎麼了?

 

腦中浮現出無限個問號,但他的腳步已經率先行動,飛也似地衝出了咖啡廳。

 

明天上午?叫他枯等到明天簡直是煎熬。

 

他連彎回家的十多分鐘都不想浪費,衝上大街攔了計程車直奔火車站。在計程車上,他嘗試回電話給劉君蕾,但她似乎關閉了手機電源。他搭了最近一班高鐵,到了高雄後直接搭計程車前往醫院。當他抵達醫院時已經是傍晚,醫院的人潮已散去,大廳沒幾個人自然也沒有劉君蕾的身影。他衝向服務台,氣喘吁吁地問道:「請…請問…蕭凌寒的…病房…是幾號…?」

 

服務台小姐低頭查詢了好幾分鐘,仍然沒有找到蕭凌寒的名字。

 

「呃…那請問蕭…」也許是蕭媽媽住院了?

 

他正想請小姐幫他查有沒有蕭媽媽的名字時,小姐卻眼睛一亮地大叫。「蕭凌寒!有了!蕭小姐在307病房。」

 

他的心瞬間沉了下來。還真的是蕭凌寒住院了。她怎麼了?他忽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兆。

 

「307。好,謝謝。」保持鎮定跟服務檯小姐道謝後,他立刻轉過身往樓梯口衝去。

 

「楊竣凜…?!」在他奔向樓梯口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君蕾!凌寒…凌寒怎麼了?」他心急如焚地走向她,焦躁地問道。

 

「楊竣凜…你冷靜點。」劉君蕾猛地將身體往後移了幾吋,似乎有些被楊竣凜的反應嚇到。

 

「冷靜?!三年沒有凌寒的消息,然後妳突然打電話來,突然告訴我她在醫院,妳叫我怎麼冷靜?!」他緊握拳頭激動地嘶吼著,引來服務台的小姐和正準備離開醫院的三兩民眾側目。

 

「噓。小聲點。這裡是醫院。」劉君蕾皺了皺眉頭。

 

「凌寒到底怎麼了?她還好嗎?」他壓低聲音再次追問,滿臉焦慮。

 

「凌寒是住院了。但是沒有生命大礙。」聽到劉君蕾這一句話,他便鬆了一口氣。

 

「她只是…精神狀況有些不穩定…」劉君蕾小聲地說道。

 

「精神狀況不穩定…?...」楊竣凜話語中比方才更增添了一分擔心。

 

「楊竣凜,你冷靜聽我說。」劉君蕾小心翼翼地說著,一邊示意他到一旁大廳的椅子坐下。

 

「三年前,凌寒跟蕭媽媽離開台北搬到屏東,凌寒在市區一家小出版社擔任行政業務。凌寒搬過來半年左右,曾經連絡過我一次。後來我大概將近兩年都沒有她的消息。她們母女倆在這邊過著非常純樸簡單的鄉下生活,幾乎沒有跟任何熟人聯絡。半年前,我才又接到她的電話。那時蕭媽媽生了一場大病,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凌寒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媽媽,撐了三個多月,結果也因為身心過度疲勞而住院…」

 

「蕭媽媽剛倒下來時,我勸過她別讓自己太操勞,有需要幫忙盡管說…但她還是拖到都住院躺在病床上了才打給我…」劉君蕾無奈地笑了笑。

 

「凌寒太獨立了…」

 

「她是太不懂得適時依靠人。什麼事都要自己承擔,結果落得身心俱傷…」

 

「凌寒從三個月前住院到現在嗎?」也許是因為擔憂,楊竣凜的神情黯淡了不少。

 

劉君蕾搖了搖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三個月前,她因為過度操勞在公司倒下被送到急診,住院吊點滴觀察兩三天就出院了。但是上上個禮拜,她又因為精神狀況出問題而住院…」

 

「精神狀況出問題…?」

 

「嗯…我也是聽她同事說的…這幾個月來,凌寒似乎常常忘東西…不是那種忘了包包放在哪裡,而是前幾分鐘交代的事情或是作的工作等等相關記憶會突然消失,沒有任何印象…」

 

「…」楊竣凜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向劉君蕾。她在說的人是蕭凌寒嗎?那麼堅強能幹的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醫生說,這是現代人常見的文明病,壓力過大、操勞過度都會發生。她要工作又要照顧媽媽…你也知道,她不懂得撒嬌、在人前不會輕易示弱,什麼苦都往肚裡吞…」

 

「醫生建議她讓身心完全休養,所以暫時得住院觀察一陣子。」

 

「蕭媽媽呢,還好嗎?」

 

「嗯,蕭媽媽這幾個禮拜穩定不少。現在她們住在同一個病房。」

 

「她們在休息了嗎?我可以去看凌寒嗎?」楊竣凜邊問邊起身,作勢要離去。但劉君蕾抿了抿嘴唇,表情有些為難。

 

「楊竣凜…在你去看凌寒之前,有一件事我想你得先知道…」

 

「…?」楊竣凜滿臉納悶地看著她,胸口掠過一陣不安的鼓動。

 

「凌寒她…她…可能不記得你了…」劉君蕾聲音越說越細小,低著頭不敢正眼瞧他。

 

「君蕾…妳說什麼…?」劉君蕾說的話彷彿是異國語言,他聽見了,卻毫不理解。

 

三年前,你跟凌寒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沒有立即回答他,反倒過來反問他。

 

楊竣凜的腦海霎時閃過三年前蕭凌寒的不告而別,以及她留下的字條。他忽然覺得心緊緊地揪了一下。

 

這幾年我問過凌寒好幾次,她總是不肯告訴我三年前她為什麼離開…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搖了搖頭。不是否定,只是忽然有點遲疑,一瞬間好像懂了些什麼。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低聲打破沉默:「你說…凌寒她…不記得我了?」

 

君蕾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時性心因性失憶症。這是她的病名。醫生說身心壓力過大時,臨床上常見這類暫時性失憶的症狀。」

 

「失憶…?但是她…她不是還記得你嗎?」他激動的聲音裡帶了點顫抖。這應該是小說才會出現的情節,他心想。

 

「嗯,她記得我。」劉君蕾面無表情地頜首。

 

「那…」楊竣凜忽然覺得心跳了更快,方才的猶疑似乎漸漸要被證實。

 

「如果患者對某段記憶背負著過大的傷痛與創傷,有可能對某段記憶選擇性失憶。」劉君蕾卻極為冷靜地繼續解釋下去。

 

「你的意思是…」他已經藏不住聲音裡的顫抖。

 

劉君蕾再一次輕輕點了頭。「她不是只有忘記你。我想她一定還有其他記憶也是空白的,只是我們還沒發現而已。而且這只是暫時性的,有可能明天睡一覺醒來,她又記得你了…」

 

「但她也有可能一生都想不起我來,不是嗎?」他的語調極為平淡,卻更加凸顯了字句背後莫大的絕望。

 

「竣凜…」劉君蕾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那…她還記得勻紅嗎?」沉默了許久,他輕聲問道。

 

劉君蕾用點頭代替言語的回答。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不知又隔了多久,楊竣凜凝重地吐了一口氣,輕輕地問道:「凌寒現在在休息嗎?我可以上去看她嗎?」

 

劉君蕾沒有立刻回應他,彎過身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小本子。

 

「在你去看凌寒之前,我想你應該先看看寫在這裡面的內容。」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把你找來是不是個明智的決定。蕭媽媽剛住院時,我曾問過凌寒要不要跟你聯絡,她再三央求我千萬不要。她說我什麼人都可以聯絡,唯獨你不行…我知道她一方面是不想麻煩你、再次介入你的生活,一方面是努力想讓自己忘了你,跟你劃清關係。但我看了她的記事本後,我明白了一件事…」劉君蕾邊說邊翻到記事本的最後面,備忘欄的地方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或許凌寒不想見你,但你應該見她一面。這是你欠她的。」

 

他從劉君蕾手中接過記事本,坐回大廳的椅子,逐字讀了起來。

 

上頭的文字並不多,但字裡行間承載的情感,卻以排山倒海之態襲進他心底。

 

從文字敘述可以推知,這些應當是蕭凌寒三個月前住院期間寫下的。僅僅三頁,每一段文字不多於三四行,看起來像是她隨筆寫的幾句心情。她用的文字非常清淡,卻一字一句宛如尖刀刻在他心頭上一般,又重、又痛。

 

讀完蕭凌寒寫的日記,他才恍悟,這些年來他錯得多麼離譜。她離開的這三年,他找她找得急切,卻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離開的。

 

難怪她會不告而別。

 

什麼叫作無法給她她要的愛情,但他會盡全力給她幸福。這種話他居然說得出口。這世界上有誰能接受沒有愛情的愛?

 

當初她是用什麼心情答應他的追求,當她問他愛不愛她時,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他一直以為蕭凌寒是因為他沒能說出他愛她才會離去;其實蕭凌寒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了,她期待聽到的根本不是「我愛妳」這三個字。

 

 

他緊緊握起拳頭,記事本被他揉在掌心間皺成一捲紙,如同他糾結抽痛的心頭,而緊握在手中不放的,是他尋覓了三年的解答。

 

他三步併作兩步跑上三樓病房,找到307號病房後,他伸出手轉開門把,毫不猶豫。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卻又恍如隔世。

 

曾經,他伸手觸碰病房門把時,雙手會不自覺地顫抖;曾經,房門的另一側,是他害怕面對的世界。

 

現在,他沒有猶豫也沒有畏懼。

 

蕭勻紅不會再回來,他們曾經相愛的事實也不會隨著她煙消雲散,但是那些痛過傷過的,終將會結為疤,化為停在過去的回憶。

 

 

他曾經深深愛過蕭勻紅,但是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他有另一位想要守護的人。

 

 

他伸手轉動門把,天色已暗,房門的另一側是一片黑暗,僅有牆角一盞足燈微弱的紅光。一下子還沒來得及適應黑暗,他分不清病床在哪也還沒看清病床上躺著誰,但他忽然在漆黑中看見了一絲光芒。

 

一條水晶墜子靜靜地掛在床頭邊。

 

他記得這個墜子。那是他們第一次一起過聖誕節他為她準備的耶誕禮物。他知道她不喜歡那些一般女生喜愛的花花綠綠、金銀珠寶鑽石項鍊,所以他挑了一條澄澈而明亮的水晶項墜給她。

 

那水晶還是這麼地明亮,和四年前他為她繫在脖子上、皎潔的月光照耀下一樣地亮。他忽然覺得眼睛有點酸痛。

 

此刻瞳孔已漸漸地適應了黑暗,看得見有一名短髮女子躺在床上,胸口規律地上下俯動,看上去正沉穩地睡著。

 

他向著她、向著那個光芒,緩緩地走去。那個光很清晰,但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當他走近女子時,心臟跳動得很厲害。她熟睡的臉龐非常安詳,他看著看著胸口卻襲來一陣激烈的絞痛。

 

這麼多年來,她是用什麼心情面對他?也許,她不記得他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他們可以重新開始,他可以以一個單純男子的身分守候在她身旁,徹底抹去那個過去她所糾結的姐夫身分。

 

他悄悄地在她床邊坐下,輕聲地說:「寒,是我…我…」

 

 

三年不見,她消瘦了不少。他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但這一刻,看著她沉睡的臉龐,只剩下心痛與懊悔交雜哽在他喉頭。他緊抿著雙唇,身子因為極力壓抑而陣陣顫抖。

 

他輕柔地握起她的手,蕭凌寒微微移動了一下身子,眼睛緩緩張開,眼神對上了病床邊靜靜地望著她的楊竣凜。

 

楊竣凜施了一些力道,緊緊握住她的手,然後低聲念道:「寒,對不起…讓妳等了三年…」

 

病房安靜得很,但楊竣凜因為哽噎而發不出聲,那句話幾乎是嘶嘶嘶的氣音,蕭凌寒應當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什麼。只見她微微地一笑,又闔上眼皮,沉沉地睡去。

 

 

積壓了三年的淚水,終於在這一瞬間潰堤。

 

 

蕭凌寒在記事本上寫道,她既不後悔愛上他、也不後悔投入這段讓她身心掙扎的感情。但此刻看到她那抹笑容,他卻感到莫大的悔恨。

 

 

一直以來,她都比他堅強勇敢好幾倍,不論是在蕭勻紅生病住院期間也好、面對蕭勻紅的去世以及後來他倆這段偏斜的感情也罷。如果他能夠有她一半的堅強與勇敢就好,他就不會遲遲走不出失去蕭勻紅的悲痛,然後又隨意開一張空頭支票給蕭凌寒,讓她嚐盡沒有愛情的苦澀。

 

竣凜,你愛我嗎?」

 

整間病房除了她安穩地呼吸聲以外,非常安靜,三年前她問他的這句話,忽然在他耳邊輕聲響起。

 

你愛我嗎

 

 

月光透過病床邊的窗櫺打了進來,他雖然因為潰堤的淚水而模糊了視線,她的身子她的臉龐反照在他的眼眸裡,卻清晰無比。和三年前相比,她雖因過度操勞而消瘦許多,但她的氣息姿態還是如此地堅定。

 

此刻,他再明白不過,她是他的光芒,一直都是。她是在黑暗中引領他前行的光芒,就好像方才漆黑病房中指引他方向的水晶墜子,含蓄卻有力地照亮了他。

 

 

他再也壓抑不住,放開聲音哭了出來。

 

 

躺在病床上,腦海中喪失了關於他的記憶的她,睡得如此沉穩安詳,這平靜的畫面卻猶如千刀萬剮砍在他心上。這幾年來,她背負著怎樣的壓力,這幾年來,她是用怎樣的心情想起他、又是怎麼樣選擇忘記

 

是他害她身心俱疲,是他讓她痛苦到要記憶出現斷層才能釋懷。或許,她就這樣忘了他,他就這樣離開她的世界,才是對她最好的。然而,她記得他也好,不記得他也罷,此刻縈繞在他心頭的唯一念頭就是—明天,當她醒來時,他要在第一時間親口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凌寒,妳明明渴望愛情,我卻讓妳委身於沒有愛的感情裡。

 

對不起,凌寒,妳一次次撫慰我失去蕭勻紅的傷痛,我卻從來不曾注意過,妳安慰我一次就加深一道傷口在妳自己的心上。

 

對不起,凌寒,三年前,我沒能釐清自己的心情,好好地回應妳。

 

對不起,凌寒,一直沒能親口跟妳說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他用著顫抖的氣音吐出這三個字,淚水無法抑制地從他臉頰上滑落,一滴滴撲簌撲簌地滴到床單上。

 

 

這三個字,是這三年來他全部的感情。這三個字,是他失去她的這三年來,最深切的感受。這三個字,所承載的是這幾年來他對她所有的虧欠。

 

 

如果蕭凌寒再問一次三年前的問題,這一回,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盡全力愛妳、守護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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