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蕭媽媽的話,像是一根針直直地扎進他心上。
是啊,他是知道的。如果蕭勻紅在天有靈,絕對不會答應他的決定。她一定是一如往常溫柔地笑著說,忘了我,去追求屬於你自己的幸福吧。
可是,他也知道,當她笑著這麼說時,心裡其實必定滴著淚淌著血。他怎麼可能忘得了她呢?而他如果真忘了她,她怎麼可能不難過?
從蕭家到他的公寓只要十多分鐘車程,他回到自己的家,打開家門後,沒有立即扭開電燈開關。外頭昏黃的路燈微微灑進來,不是挺亮,但已足以讓他找到走進書房的路徑。
進了書房,他在一片漆黑中從口袋中掏出蕭媽媽塞給他的小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整個房間雖然只有對街人家照進來的微弱亮光,躺在盒子裡的銀白色的光芒還是在黑暗中奮力地閃爍著。
他百感交集地直盯著這銀白色的光芒。這原本應該是閃爍著幸福光澤的,但後來他每拿出來看一次,看見的卻都是陌生中帶有一絲諷刺的光芒。
這個鑽戒,不應該在他這兒。
他不是曾經將這個鑽戒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嗎?他不是曾握著她閃耀著幸福光芒的手,說會給她幸福嗎?
這個鑽戒,不應該回到他手上。
許下的誓言,怎麼可以輕易收回?
他雙腿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靠著書桌側邊的抽屜。他身子微微顫抖著,像是因哭泣而抽動,但是他流不出半滴眼淚。
蕭媽媽勸他把戒指處理掉。蕭勻紅走後,他好幾次都有股打開窗戶將鑽戒狠狠丟出窗外的衝動,他甚至真的將鑽戒連著盒子丟進垃圾桶過。但每一次,他還是會把它撿回來,小心翼翼地收好。
這個戒指見證了他倆幸福的一刻,記錄了兩人深深相愛的證據。他怎麼丟得掉?
他從盒子裡抽出戒指,套上自己右手的無名指,和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湊著一對觀看。鑽戒的環圈太小,他只能勉強掛在指節上。
他想起他向她求婚的隔天,她約他在咖啡廳碰面,他知道她要給他答覆,他坐在她對面,忐忑不安,比高中時代看大學聯考榜單時還緊張好幾百倍。
但她沒有馬上給她答覆,竟說起一些她小時候的故事。
我從小就是個愛撒嬌的女孩。我妹不一樣,總是獨來獨往,我有時甚至會黏著她。她笑著說。
我很怕孤單,我很怕一個人。所以上哪我都一定要黏著媽媽或黏著朋友去。她繼續說。
他安分地聽著,儘管他心跳得又急又快。
所以,答應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永遠留在我身邊,好嗎?她忽然收起笑容,水汪汪的大眼注視著他。
她輕輕握起他因為過於緊張而出汗的雙手。
答應我一件事,你要活得比我久一點唷。哪一天要走了,一定要讓我先走,不然留下我一個人,我會很孤單、很難過,受不了的。她又甜甜地笑了。笑得好天真,像個小女孩。
她答應了他的求婚。他應該要高興,但他記得他當時好生氣。
生死這種事情,她怎麼可以像在說笑話一樣,說得那麼天真,好像死亡只是出門去旅行一樣。
當時他說什麼也不願意答應她這個要求。什麼叫讓她先走?他根本不敢想像失去她的日子會是怎樣,他才不會讓她走,他要跟她白頭偕老。
她卻倔強地說,他不答應她這個要求,她就不嫁給他。捱不過她,只好說,妳捨得讓我變成一個獨居老人,一頭白髮、雙腳可能都站不穩,孤零零地守著空房啊?
他記得她笑得好開心。不管,反正你要讓我先走。她任性地說。
他那時真的不應該答應她的,即便知道只是個玩笑,他也該反抗到底。他是答應她會讓她先走,但是,她也走得太快了…
他在黑暗中,冷冷笑了一下。
我讓妳先走,這下如妳所願了,妳滿意了嗎?
「紅…妳怎麼可以先走…剩下我一個人…我該怎麼辦?…告訴我…紅…」他在一片漆黑中,對著空氣反反覆覆地詢問,像是跳針的唱盤。
他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簡訊提示音。
是蕭凌寒傳給他的。─姐夫,姐姐抽屜裡那些東西,我們就處理掉囉?
他反手一扔,將手機放到書桌上,然後緩緩撐起身子,摸黑找到檯燈的開關。倚著小燈,他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抽出一本手工相簿。
蕭凌寒問他為什麼不拿蕭勻紅抽屜裡那些東西,那幾本相簿裡,有很多照片他甚至沒看過。
但他並不需要那些。
蕭勻紅留給他的回憶,已經太多太多了。這本手工相簿,是他們交往兩週年時,蕭勻紅送給他的禮物。裡面貼滿著照片,他們一起度過的各種節日、走過的各個地方,每一張照片下都有蕭勻紅娟秀的字跡,記錄著他們每一個幸福的時刻。
當時他雖然為她的用心感動卻很不解風情地說,下次不用花時間作這些東西,通常會為這種手工藝、有紀念性的東西感動的,都是女人,不是男人。
那時的他怎麼會料到,現在這本手工書,竟成了他和她最珍貴的回憶。
他隨手翻開一頁,一張兩人在高級西餐廳的合照,他透過檯燈微弱的燈光讀著蕭勻紅寫的註解。
─『好豐盛的聖誕大餐。第一次在這麼浪漫的餐廳用餐!謝謝你,凜。明年換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餐廳唷!』
他啪地一聲闔上相簿。閉上眼睛,往後向椅背一躺,任憑自己陷入黑暗中。
或許他沒有從蕭家拿走任何一樣她的遺物,並不是因為他不需要,而是因為他不敢要。
相本邊躺著黑絨盒子,小盒子有半邊陷在黑暗中。盒子蓋得好好的,他的眼皮也闔得緊緊的,他卻感覺到盒子裡的東西散發出強烈的光芒,照著他的雙眼,照得他刺眼得要流淚。
他沒入黑暗裡,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好幾聲,掛了又響,不知道重新響了第幾遍,他才總算意識到鈴聲。
他一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應聲,電話另一端就傳來震耳欲聾的吵雜聲。他將電話拿開,皺眉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周又銘。
「喂,還活著嗎?」吵雜聲當中傳來一個低吼的男聲。
「嗯,大概吧。」
「我現在在『紐約酒吧』,好久沒見了,要不要聚一聚?」高分貝的噪音讓他再次忍不住把話筒拿遠。
他瞪著手機,忽然有股想要罵髒話的衝動。
酒吧?有沒有搞錯?
我現在好歹也是弔喪中的人耶。就算我跟蕭勻紅還沒有成婚,但她好歹也是我的未婚妻、女朋友耶。
喪禮才結束沒幾天,你就要約我去酒吧?
他正想回絕時,電話那端傳來另一個聲音,女人的聲音。
「竣凜,不要老是悶在家裡。偶爾也要出來透透氣啊!」說話的人是高幸慧。蕭勻紅的好朋友。每次他們出外旅行時,她總會拉高幸慧一起去,他則找上他的拜把兄弟周又銘。久而久之,四個人便湊在一塊兒成了一群朋友。
「我們換個地方,找家安靜的咖啡廳喝茶敘敘舊吧。」高幸慧從他的沉默聽出他的顧慮。
「可是我…」
「好啦,不要囉嗦。我們在忠孝敦化站四號出口等你唷!」喀擦。高幸慧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便掛下電話。
他嘆了一口氣,將相簿小心翼翼地收回抽屜。
✽ ✽ ✽
「靠!你也太不成人樣了吧!」周又銘一見到他,劈頭就是這句話。
他瞪了他一眼。不打算作任何回應。
他拉開椅子,在周又銘和高幸慧之間坐了下來。服務生送上菜單,他看也沒看,直接點了一杯黑咖啡。
「麻煩給我純咖啡。不用奶精。糖也不用。」
「哇靠,你喝這麼苦喔!」
「誒,這家店咖啡很濃耶,不怕晚上睡不著?」高幸慧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菸。
「沒差,我習慣了。」
「喔…」是習慣了黑咖啡的苦,還是習慣了無法入睡的夜晚?高幸慧沒有問。
「喂,給我一根。我的抽完了。」周又銘伸手向高幸慧討菸,高幸慧幫他點了火後,順勢遞上一根菸給楊竣凜。楊竣凜搖了搖頭。
「怎麼?戒了?」高幸慧輕輕吐了一口煙。
「嗯。」其實也稱不上戒了。只是住在醫院那段日子,陪在蕭勻紅身邊時間一多,漸漸地沒有抽菸的閒暇,久而久之就忘了煙的味道,也就無所謂想念,自然而然也就沒再繼續抽菸了。反正蕭勻紅一直希望他戒煙的,趁著這個機會戒掉也好。
「誒,你還沒去上班吧?」
「嗯。」
「要回去嗎?還是去找新的公司?」
「不知道。暫時還沒決定。」
「嗯…」
對於兩人的問題,楊竣凜都回得極簡短,有一搭沒一搭,不著邊際地隨意聊了幾句後,兩人便逕自聊起彼此的工作近況,將楊竣凜晾在一旁。他坐在他們中間安靜地喝著他的苦咖啡,兩人的聲音左右夾攻灌進來,他卻沒有聽進半句。
「苦嗎?」像是忽然意識到他的存在一樣,兩人倏地停止話題,再次找他搭話。周又銘用手肘推了他一下。
「嗄?」他回過神來,沒有聽見周又銘問的話。
「我問你苦、不、苦!」周又銘稍稍提高分貝。
「什麼東西?」
「吼,我說的是外星話嗎?我問你這咖啡苦不苦!」他不耐煩地指了指他的茶杯。不然他以為他是問他什麼?
「你喝喝看不就知道了。」楊竣凜將杯子推到他桌前。
「哈,不用了,謝謝。」周又銘連忙將杯子推了回去。「光看這顏色我就覺得它苦得要命。」
「那你還愛問。」楊竣凜白了他一眼,將杯子拉回自己桌前。
「沒有啊,我只是想說,這麼苦的東西,你居然喝得下。」
楊竣凜拿起杯子湊到嘴巴,啜了一口。「再苦,也得喝下去吧。畢竟是我點的,總不能叫別人幫我喝吧…」況且,他並不覺得苦。這如果算苦,那其他真正苦的東西該怎麼辦?
「喔,阿彌陀佛,你可別叫我幫你喝。」周又銘抓起自己的茶杯,灌了好大一口。彷彿他已經嚐到楊竣凜的苦咖啡,拼命想要將那個苦味蓋過。
「阿你這幾天都在幹嘛?」
「沒幹嘛啊。窩家裡。」
「都在家?沒出門?靠,今天該不會是你這幾個禮拜以來第一次出門吧!?」
「有啦,我去過蕭家幾次…」
「蕭媽媽跟勻紅妹妹還好吧?」高幸慧跟蕭勻紅從國中就認識,直到上了高中都還常常去蕭家跟蕭勻紅一起念書、作功課,因此跟蕭家母女也還算熟識。
「嗯。」
「勻紅妹妹很堅強。我看有些時候,她反而比較像姐姐。」高幸慧輕輕地笑了笑。
「是啊。凌寒比較獨立。」
「喪禮那天,很多事情都是她在扛。」
「嗯。」
「出山蕭媽媽不能去,所以也是她一個人…」
楊竣凜沒有接話。
「你怎麼沒去勻紅的喪禮…」這話,不是質問,也不是責備。高幸慧說得雲淡風輕,甚至不像是在說給他聽。
「你應該去送她最後一程的。她住院期間,你可以幾乎24小時不離開她,怎麼最後一刻卻不願意去陪她呢…」
「…」
「她的親戚們是不是都罵我無情無義…」他說這話時神情有些飄渺,少了那絲詢問的意味。
「那些人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都沒有想過勻紅會寂寞嗎?」高幸慧原先輕淡的語氣突然激昂起來,最後幾個字差點說不清楚。
「…」
「你怎麼捨得讓她孤單一個人走最後一程…」她用手摀住嘴,別過頭去,沒再說話。
周又銘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喝著他的冷飲,連冰塊碰撞杯子的聲音都不敢發出半點。
楊竣凜手肘靠著桌邊,額頭貼著交握的雙手,頭垂得老低。他反覆咕噥同一句話,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三人間安靜得有些不尋常,高幸慧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轉過頭來,看見楊竣凜抱著頭,身子微微顫抖。
她稍稍靠近他,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卻依稀聽見他反覆低喃著:「…對…不起…」
她伸到一半的手停頓了幾秒,然後才有些不確定地在他肩頭上輕拍了幾下。「抱歉…我知道最不好受的是你…」
她一碰他,他的身子變停止了顫抖,然後他任憑雙手往桌面倒下。
「我知道…我這樣作,太自私了…」他的頭依舊低垂著,他們看不見他說這話時的神情。
高幸慧跟周又銘互看了一眼,高幸慧皺起眉,神色有些慌張,她找楊竣凜出來是想幫他散散心的,這下好了,她一時激動為好姐妹說幾句話,又讓他自責起來了;周又銘則是瞪了她一眼,往楊竣凜的方向使了個眼神,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彷彿是在說「妳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當兩人思索著該轉換什麼話題,讓楊竣凜提起精神來時,他忽然又用非常低沉微弱的聲音說道:「我真的太自私了…不肯去送她最後一程…不跟她道別…以為這樣她就不會離開我…很傻,對吧?」
他終於抬起頭。高幸慧跟周又銘雙雙轉過頭來望向他,發現他臉上竟掛著一個笑容。一抹嘲諷式的笑容。嘲笑著這個無常的世界,也嘲笑著愚蠢的自己。
下一刻,就像是水龍頭忽然被轉開一般,滾燙的淚水一顆顆從高幸慧眼中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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