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楊竣凜身為創意部部長,底下同仁們留守辦公室挑燈夜戰時,他自然也免不了一齊加班奮戰;繁忙期,案子一多,有時甚至乾脆在辦公室過夜。他雖然不喜與人打交道,但對於工作的熱誠一向不輸人,除非是與客戶有約,否則極少見到他六七點就離開辦公室。
但他今天六點一到就準時打卡下班。
雖然進入五月後案子少了些,但往常總比所有同仁晚下班的楊部長,居然六點就早早下班,也沒有聽說他要去見客戶,他走出辦公室時,大夥兒不禁用充滿驚訝與疑惑的眼神目送他。
不過,楊竣凜自然不會在意同事的眼光以及各種無端揣測。
下了班就是他的私人時間,他並不認為有必要向同事稟報自己的私事。他在等電梯的時候掏出手機,傳了一封極為簡短的訊息,二十分鐘後便出現在敦化商圈的一家茶館,他一推門進去便瞧見了與他相約碰面的女子坐在離門口不遠處的桌子,正意興闌珊地看著薄薄的菜單。
服務生喊了一聲歡迎光臨,迎上來準備幫他帶位,他比了個手勢拒絕,筆直地朝那位女子走去。
「妳到很久了?」他一邊問一邊將公事包放到椅子上。
「嗯…十多分鐘吧。」高幸慧看了看手錶推算了一下時間才回答。
「想好要點什麼了?」
「嗯。」
「那就叫服務生來吧。」他話還沒說完就把手舉起來招喚店員。
「誒,我想好了,但你還沒看不是嗎?」高幸慧慌張地想把他的手按下來,但店員已經捧著點菜單跑過來。
「你先點。」楊竣凜趁著她點餐的時刻,將菜單迅速瀏覽了一遍,待她點完的同時便也作好決定。
等餐期間,他們互問最近工作如何,不著邊際地聊了幾句後,前菜的湯品跟沙拉送了上來,他們便停止話題。
用餐的時候兩人非常安靜,像是將所有心神都集中於品嚐食物的味道一般。用主餐時,楊竣凜率先打破了沉默。
「妳覺得關心男女朋友的家人,很奇怪嗎?」
這問題沒頭沒尾,高幸慧皺了皺眉頭,但她沒有多想就馬上回答:「不會呀。」
楊竣凜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應話,聽了她的回應後,又低下頭嚼了幾口飯。
兩人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開啟另一個問題。
「如果妳的男朋友喜歡上妳妹,妳會怎麼想?」這個問題比剛才的更為突兀,高幸慧不禁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確定此話真的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吞下口中的飯後,她不領情地說道:「我又沒有妹妹。」
而楊竣凜竟也沒有多加追問,點了一下頭,又低頭繼續用餐。
「好快,馬上就要一年了。這回你會跟凌寒她們一起去祭拜嗎?」這回換高幸慧開啟話題。
「嗯…」他應了一聲,卻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肯定還是否定,也不知道哪個反應是針對哪句話。
「已經一年了,你還是不願意面對勻紅不在這世上的事實嗎?」她問。語氣有些不耐煩,有些惱怒。
他抬起頭看了看她,似乎對她的怒氣相對有一些驚訝。然後他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話題再次終止。服務生過來收走盤子,過了幾分鐘後,兩人的餐後飲品被端了上來。
「請問義式咖啡是哪位的?」服務生柔聲問道,高幸慧往楊竣凜桌前比了一下。
「沒有加糖吧?」服務生將杯子放到他桌前時,他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先生,請放心,義式咖啡就是沒有加糖沒有加奶精的黑咖啡喔。」服務生掛著甜美的笑容回答道。
服務生再將高幸慧點的花茶放到她桌前便笑著退下,高幸慧一邊喝一邊仔細地盯著楊竣凜看,巴不得自己有一雙透視眼,能把他內心的思慮看得一清二楚。
打量了好一會兒,她總算徐徐開口:「老實說,我不知道。」
「嗄?」楊竣凜一臉詫異地看著她,以為自己分神沒有聽到她前半段說些什麼。
「你剛剛問我的問題啊。如果男友愛上我妹…」
「喔…」
「一般來說,應該會很生氣又很難過吧。電視劇上不都這樣演?」
「嗯…」
「可是如果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話…說不定我妹跟我男友更速配啊。愛情這種事情本來就很難說的。沒有什麼先來後到之說,更沒有是朋友是姐妹就不能搶同一個情人的道理。」她說得既頭頭是道又灑脫。
「嗯…」
「況且,如果是我跟男友的感情已經結束才發生的事,我更沒有權利批評過問吧。」
楊竣凜將目光移到她身上,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看著他的神情,高幸慧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喜歡上凌寒了?」她的語調非常輕柔。
「…我…我不知道…」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只擠出這四個字。
若問喜歡還討厭,他當然是喜歡蕭凌寒的。但那種喜歡,絕對不是他對蕭勻紅那種男女間的愛情,他很清楚。
然而高幸慧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毫不意外。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到他垂掛在桌邊的手背上。
「竣凜,身為勻紅的好友,你對她的專情,我很感激。但是,身為你的好友,我也想勸你,該是時候放下她了…不要說是為了誰,先放過你自己吧。」
「嗯…」楊竣凜輕輕應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他兩眼直視前方,陷入了自己的思維,高幸慧沒有出聲打擾他,只是陪著他在餐廳坐著,直到服務生來告知餐廳即將打烊。
一個禮拜後的周年忌日,他依舊沒有出席。他不僅沒有足夠勇氣去看蕭勻紅,也不曉得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蕭凌寒。自從前幾個月在普羅旺斯餐廳外和蕭凌寒的那一場對峙以來,他跟她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前幾個禮拜偶然搭上同一個電梯,她內心那道圍籬、他的矛盾,都在他們倆之間築起一堵尷尬的隔閡。
他倆誰也沒有料到,那堵看似攻不可破的隔閡竟在蕭勻紅周年忌日兩日後醫院的一場偶遇,輕易瓦解。
✽ ✽ ✽
那是一個一如往常的上午。蕭凌寒早上一到公司先跟莊子明確認稍候開會要用的簡報一切準備妥當,再囑咐于雁紅按照份數把資料都影印好。會議進行得相當順利,與會同仁對於提案沒有太多意見,方向很快就定下來,會議於半個小時內迅速結束。她讓于雁紅收拾場地自己率先踏出會議室,急著要向部長報告會議結果,會議室門一打開,卻馬上被一位同仁叫住。
「凌寒,一線有妳的電話喔。」那位同仁一手摀著話筒,一邊對她喊道。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以熟練的業務員聲音接起電話,以為是客戶來電。一接起來,話筒那一端傳來的是一個婦人的聲音,音調有些尖細。
『凌寒,妳媽媽剛剛被送去醫院了。』婦人劈頭就說。要不是她有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還以為是打錯電話了。
「請問您是…」她沉著地反問。這婦人的聲音是有些熟悉,但她一時想不出來究竟是誰。
『哎唷,是我啦,住妳們樓下的胡阿姨啊。我剛剛在菜市場碰到妳媽,拉著菜籃子買了幾家菜後忽然扶著腰跪在路邊啦。她說只是腰痛,老毛病,不要緊,可是我看她臉色很差,腰又痛得走不動,就幫她叫計程車送她去醫院。應該沒什麼大礙啦,妳如果有空記得去看一下。』胡阿姨劈哩啪啦說了一長串,蕭凌寒似懂非懂地點了幾下頭,待她講完才傻傻地應了一聲,電話便喀擦一聲掛斷。
她先撥了一個電話給媽媽,蕭媽媽再三強調自己沒事,不用大驚小怪,但她輾轉問了護理人員,又被告知媽媽有點營養不足,要暫時留在醫院打點滴觀察一下。於是她犧牲午休時間,快速將手邊的案子處理完,向部長請求早退,提早一個多小時下班,直奔醫院。
抵達醫院時,蕭媽媽正躺在急診間吊點滴,臉色些微蒼白,但精神倒挺好的,一見到她來便大聲地問:「誒,不是還沒下班?」
蕭凌寒看著媽媽,既心疼又無奈地苦笑。「不是腰痛?怎麼變成躺在這兒吊點滴。」
「哎唷,都是醫生大驚小怪,我只是腰痛,說什麼都要幫我抽血檢查一下,看我血糖太低,就叫我要吊點滴。」
「有好些了嗎?」她輕聲問道,幫蕭媽媽將被單往上拉。蕭媽媽笑著點了點頭。
她將包包放在床頭邊,走出去找護士小姐詢問媽媽狀況。護士小姐叫她坐著稍等,十分鐘過後,一位穿著綠色袍子的醫生走了出來。
「蕭女士的家屬嗎?」
「是,我是她女兒。」
「蕭小姐,您母親的腰痛是長期提重物、彎腰作家事所致,這是舊疾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為她開止痛藥,其餘的就是要請她盡量避免提太重的東西,畢竟她也上了年紀…」
「是…」
「我們做了抽血檢查,蕭女士血糖偏低,所以幫她吊了點滴,這點應該會改善。但是…」醫生停頓了幾秒,看了她一眼。她盡力維持沉穩的呼吸。「蕭女士的肝功能指數有些偏高…您母親這幾天似乎都沒有睡好,白天又操勞過度…我們建議留院觀察個一兩天,等肝指數恢復再辦理出院。」
醫生解說完畢便匆匆離去,站在一旁的護士小姐則拿出辦理住院手續的文件,簽完單子後,蕭凌寒噗通一聲往後方椅子坐下,在急診室的大廳發了一會兒愣,等她再回病床區時蕭媽媽正陷入熟睡。
只不過是準備周年忌日而已,就讓媽媽勞累到得住院,以後真的不能再答應她多辦這些有的沒的。好好的,怎麼會血糖偏低呢?媽媽就忙著準備姐姐周年祭拜的牲品,自己都沒有好好吃飯嗎?媽媽頭上的白頭髮日漸增多,但每天看著她精神抖擻地進出廚房,倒也從未意識過她日漸老邁的事實。雖然不是什麼大病,但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她的鼻頭忽然有股沒來由的酸楚。
她盯著床上看,眼神有些恍惚。
急診室外,一輛計程車駛進緊急入口,男子掏了兩張鈔票給司機,不等司機找零就下了車。
他直奔服務台,神情緊張而倉促地問道:「請問蕭女士的病房在哪?」
護士低頭看了一下紀錄,便指著斜對面的急診病床區,淡淡地說:「那裡。」
「謝謝。」他快步走向病床區,走到門口腳步卻猝然停下。
他忽然感覺心跳非常快,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這一幕,彷彿似曾相識。
一瞬間,他有種回到一年多前那日夜進出病房的日子的錯覺。
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氣,調節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待稍微平緩下來後,才緩慢地踏起步伐。
正要走進病床區時,一名女子一手扶著頭走了出來,步伐有些搖晃。他再次倏地停下腳步,讓女子先行通過。女子低著頭沒有看見他,腳步闌珊地走向等待區的椅子。
她雙手抱著頭,整個人蜷曲在椅子上。他注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悄聲走過去,將手緩緩伸了出去,向前伸了一半卻又縮了回來。
他沒有多作考慮就風塵僕僕地趕了過來,人真的到了這兒,他又猶豫了。
他這樣作,好嗎?
他可以對她釋出關心嗎?他能給的僅僅是出自於家人的關懷,不是她要的那種感情。他現在出現在這兒,妥當嗎?
對於心中的疑惑,他還沒理出一個頭緒;但是他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一刻,眼前的她極需要某人伸出援手。
無數個思緒在他心頭交會奔馳,遲疑了幾秒,他又再次伸出手,以極為緩慢的速度碰上她的肩膀。
她微微側起頭,映入眼簾的是楊竣凜擔憂的臉龐。「凌寒,還好嗎?」
她訝異地睜大眼睛,來不及發問他就已經先回答。「劉君蕾告訴我的。」
「喔…」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確認已經將淚痕全部抹去後,便將頭抬起來若無其事地說道:「不好意思,勞煩您跑這一趟了。我媽沒什麼大礙,吊個點滴,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語畢,她還作了一個笑臉。
楊竣凜卻皺起眉頭,細聲說道:「凌寒,我不是外人,在我面前,妳不必逞強的。」
他嘴上雖然說著責備的話語,語句間卻夾帶了疼惜之情。
也許是他那表露援助之意的話語,也許是他那關懷的眼神軟化了她,彷彿一盆水潑到火焰上,不僅撲滅了火源,也澆熄了那炎炎氣勢。蕭凌寒扳著臉盯了他半晌,然後就像被慢慢放氣的氣球一樣,臉部肌肉緩緩鬆垮,往上挑的眉眼也跟著下垂,她沒有流淚,但語氣略帶哽咽。「姐姐走了以後,剩下我跟我媽相依為命…現在我媽也倒了,我知道我應該要堅強,可是…可是如果哪一天我媽也走了,我該怎麼辦…」
她像是個迷路的小孩抓著路人哭喊一般,看向他的眼神,是無助、是乞求也是恐懼,想要做些什麼卻無能為力的無助感、害怕孤單一人的恐懼。一點也不像往常的她。一瞬間,楊竣凜對她的反應有些驚異,但他始終以疼惜的目光看著她。
當蕭凌寒說完,他輕輕將她擁入懷中,搭在她肩頭的手溫柔地拍了幾下。他沒有說話,而她沒有抵抗。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等待區,直到她心情漸漸平緩。
過了良久,楊竣凜感覺到她的頭微微移開他的胸口,便將按著她肩膀的手鬆開,在她坐起身時輕聲說道:「凌寒,不是只有妳跟蕭媽媽兩個人。還有我啊…」
她停止了動作,抬起頭望著他,眼底夾雜著困惑、驚訝和遲疑。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竣凜不顧她慌亂的眼神,繼續說道:「凌寒,還有我在啊。妳可以再多依賴我一些的…」
依賴?她從小到大沒有依賴過什麼人。她不知道什麼叫作依賴,更不需要楊竣凜的同情。
她想要開口拒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搖了搖頭。
「凌寒,不要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妳上次問我,如果妳要的是愛情,我給得了嗎。如果我說我給得了,妳就願意讓我陪在妳身邊,給妳依靠嗎?」
這回她睜大眼睛看著他,驚訝得什麼反應也作不出來。
兩人互相對望了好幾分鐘後,蕭凌寒撇過頭去,用著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你給不了的…」
「愛情有很多種。難道像家人一樣關心妳、照顧妳,就不能稱作是愛的一種嗎?」
「也許我沒辦法給妳妳想要的那種愛情,但我希望在妳累得撐不住時,可以在妳身旁,給妳一些穩住腳步的力量。難道這樣不行嗎?」他的語氣幾乎是一種乞求。
她緊抿著嘴唇轉過頭來看向他,用著隨時都要斷線般的虛弱聲音低喃道:「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挑戰我的理智?為什麼,你要推倒我建築好的防備?
「為什麼…」她用著哀求的眼神看著他。
楊竣凜卻用力一擁,將她最後防線徹底摧毀。
「不要一個人逞強…還有我在,嗯?」
她沒有再回一句話。
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做任何抵抗。
她只有任憑自己在他的胸口盡情地宣洩積壓多時的情緒。那些埋藏在武裝臉孔下的軟弱與畏懼,隨著她的眼淚一瞬間潰堤。
✽ ✽ ✽
蕭媽媽出院後狀況穩定,一切漸漸恢復正常,蕭凌寒也鬆了一口氣。楊竣凜挑了週日上午,帶著一籃水果去探望蕭媽媽。離去時,蕭凌寒送他到樓下,以一如往常的堅強語氣對他說道:「姐夫,我知道你是怕我照顧媽媽而累倒,才說要陪在我身邊。現在我媽已經穩定了,你可以不用擔心我。」
楊竣凜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已經說過好幾次不需要把他當外人,怎麼隔了幾天,她又拿這種客套來應付他?
「前幾天在醫院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吧。那時一下太多事情,我一時失去了理智。你不用勉強自己對我付出感情的。我們就保持原本的關係就好。」
「原本的關係?」
「嗯…就是…姐夫、公司同事。」
「凌寒,妳為什麼總是要這樣推開我呢?我只是想要陪在妳身邊而已。」
「陪在我身邊?為什麼?如果只是同情的話,很抱歉,我並不需要。」她知道這話聽起來像鬧脾氣的小孩子,但是她必須抗拒到底。「我知道你是因為我是蕭勻紅的妹妹,所以無法放下我不管。但是我不是你的親妹妹,更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並不需要對我付出過多的關心。」
「凌寒…你為什麼一定要劃分得這麼清楚。我說過我視你如自己的妹妹,把妳當作自己家人般看待關心,難道不對嗎?…還是說,一定要是男朋友才有權利關心妳?」
蕭凌寒忍不住抬起頭來瞪大眼睛看他。他這番話聽在她耳裡簡直就是文不對題、雞同鴨講。問題的癥結點根本不在於他是用什麼立場關心她,他為什麼就是不懂?他或許以為這是一種善意的關心,但她不想要也不稀罕這種同情。
「凌寒,我或許無法給妳男女之間的情愛,但至少在那個對象出現前,難道不能讓我陪在妳身邊嗎?我只是想要盡一點心力,照顧妳和蕭媽媽,就是這麼簡單的事而已,你不用想太多的。」
她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事情真的有那麼簡單就好了。這所謂的陪伴,哪怕看在別人眼底不會被誤會。她是蕭勻紅的妹妹、他的未婚妻的妹妹,他們兩個若是真的走在一起,旁人會怎麼想?她知道他不會在意世人的眼光和流言蜚語,但是蕭勻紅的感受呢?他難道沒有任何顧忌?
「如果妳真的覺得不需要我的陪伴,到時候再推開我也不遲啊。」
她跟楊竣凜像是在進行一場拔河角力,她雖然努力穩住腳步,但她使盡力氣好不容易將繩索拉近了一吋,楊竣凜卻一扯就將她往前拉了三步。
她要穩住立場,她得堅守到最後…
她搖了搖頭,用著微弱的聲音說道:「姐夫…真的、真的不需要您擔心…我媽我會好好照顧,而我也可以照顧好我自己的…」
從姐姐患病到過世、媽媽操勞過度病倒、自己也為了扛家計日夜不濟,這一連串的事情接踵而來,即便理智告訴她,她不能也不應該接受楊竣凜的心意,只怕她已經沒有足夠的心力去抵抗。
這句話,是她所能作出的最後掙扎。她後退了一步,心力交瘁地望向楊竣凜,乞求他不要再對她釋出一絲好意。楊竣凜卻向著她緩緩地踏了一步。
「…凌寒…我說過了,在我面前妳不需要逞強…就算我求妳,至少這一陣子讓我陪在妳身邊吧。蕭媽媽剛累倒還沒完全康復,妳一個人硬撐也跟著倒了怎麼辦?我已經失去紅了,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家人…」楊竣凜向她投以哀求的眼神,這句話,終於成了摧毀她防線的最後一擊。
他太奸詐了。把姐姐都搬出來了,她還能說什麼,她已經拿不出任何理由拒絕,更不剩半點力氣堅守立場。
「…如果我真的不需要…等我媽好了…你就不用再陪著我了…」她低聲唸道,那音量極微小,楊竣凜或許沒有聽清楚,但見她不再反抗便心滿意足地離去。
蕭凌寒望著楊竣凜的背影,像是在催眠自己一般,反覆地唸道:「這只是陪伴、只是陪伴…只是…陪伴…」
✽ ✽ ✽
蕭媽媽住院觀察了兩天,蕭凌寒第二天向總經理請了一整天的假,當天中午過後,楊竣凜也拎著便當出現在醫院。
他這回雖然只請了半天假,但早在幾個月前,公司就已經流傳著兩人的誹聞,這次他為了蕭媽媽告假的事,更引起同事們一陣討論。業務部的人認為兩人之間頗有蹊蹺,創意部的同仁則直指楊竣凜此舉極不尋常,即便是前女友的母親住院,下班後去探望即可,犯不著特地請假。
然而,這些八卦同事們也只敢趁著楊竣凜不在辦公室時談,待他一回工作崗位,所有人還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悶著頭專心做自己的工作。蕭凌寒可就沒這麼好過了,一回去上班第一個面對的就是于雁紅質問的眼光,但比起于雁紅,還有位更欠她解釋的人。
她忽視于雁紅質問的眼神,直直走向自己的位子,莊子明向她道了聲早,沒有看她,她一邊拉開椅子坐下,一邊悄聲問道:「子明,今天中午有空嗎?」
中午,她帶莊子明到公司後巷一家簡餐店。這間餐廳離公司大樓稍微遠一些,午休時間短暫,鮮少有同仁會花上將近二十分鐘的來回時間到此用餐,好讓她可以在不受干擾之下與莊子明好好談一談。
自從于雁紅進公司以來,蕭凌寒帶莊子明到外面用餐時她必定也會跟著,但今天蕭凌寒只帶他一個人。他知道蕭凌寒有重要的話要跟他說,他不用問也感覺得出來。
服務生為他們帶位,蕭凌寒要求坐在較偏遠安靜的地方,服務生便為他們安排角落的位子。點完餐之後,蕭凌寒拿起水杯啜飲了一口,莊子明刻意將目光移開,不想表現出絲毫在意的模樣。
「子明,關於你前陣子提出要交往的事,我想給你答覆。」她將水杯放下,立刻切入正題。
莊子明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連抬頭看她一眼都沒有。她張開嘴,準備繼續說下去,但才沒說出幾個字,莊子明便舉起一隻手阻止她說話。
「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妳要開口拒絕我,對吧。」他故作瀟灑地一笑。
看著他的笑容,她忽然覺得胸口某一處隱隱作痛。
「子明…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追求。」不顧莊子明的阻止,她終究還是要表態清楚。
「為什麼…」他用著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
「因為…」她深呼吸了一大口氣。「因為,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是楊竣凜。」
莊子明依舊看著她,然後嘴角一揚,淡淡地笑了。
「我知道。」他說。眉宇間有股落寞。「我知道…」
「…子明…?」
「我知道妳喜歡楊竣凜。我一直都知道。」蕭凌寒瞪大眼睛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議。他又輕輕一笑。「因為我一直都看著妳,所以我當然知道妳的視線是追著誰跑。我自然也知道妳喜歡的不是我。」
她看著他,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莊子明卻開口提問:「妳要跟楊竣凜交往嗎?」
蕭凌寒心跳瞬間加快,她努力隱藏住自己內心的驚訝與倉皇,以最平常的語氣答道:「沒有。」
莊子明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來,用著極為嚴肅的神情看著她,直直地往她眼眸最深處盯去,彷彿不相信她說的話,彷彿想從她眼底找出她說謊的證據。
「我們沒有要交往。楊竣凜只是說要陪在我身邊。」她用著極為平淡的口氣說道。
「所以呢?」莊子明語氣一轉,以強勢的語調反問。
蕭凌寒眉頭微微一皺,不解地看向他。莊子明還要她說什麼?她跟楊竣凜的關係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楊竣凜說要陪在妳身邊,然後呢?我也願意陪在妳身邊啊。但是妳為什麼推開我,選擇讓他留在妳身邊?我知道妳喜歡他,但是妳也知道他心底有一直忘不掉的妳姐姐…」
「…」蕭凌寒將背脊靠上椅子陷了進去。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矛盾,更比誰都明白楊竣凜對她這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感情。
「這只是一種陪伴,有需要時互相扶持而已,不牽涉任何感情。」
她以為這個說辭可以換來莊子明的理解,未料卻招來他更多怒氣。
「只是陪伴,不牽涉任何感情?這算什麼?妳明知道他對妳不是愛,是同情,妳為什麼還願意接受他?妳明明知道他無法給妳妳所要的…」他的語調因為些許激動而提高。
她撇過頭去,咬了咬嘴唇。
她當然知道。何必他提醒呢?
「子明…對不起…」她的語氣有幾分痛苦。她其實也不清楚自己是為何而道歉,但她能回應他的就只有這三個字,別無他的了。
餐點被送上來,午休時間已經去了大半,兩人悶著頭匆匆用餐。結完帳離去時,蕭凌寒打開門走在前頭,莊子明跟著踏出餐廳,蕭凌寒頭也沒回直直往前走,他一邊快步跟上一邊喊了她一聲:「凌寒!」
她倏地停住腳步,驚訝地轉過頭來。這是莊子明第一次喊她名字。
「我不能理解也不贊同妳的選擇。但如果這是妳深思過後的決定,我會支持妳。只要妳需要我,我會在這裡等妳。」
「子明…」她看著他堅定的眼神,有些感動,卻也有些愧歉。她不可能給他任何回應,從前不曾、未來也不會。她很想搖頭叫他不要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但她只是淡淡地笑著說了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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