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相隔六個多月,他再次回到微星廣告,回到他待了七年的創意部。
辦公室最裡邊依然放著他的辦公桌,他坐上自己的位子,往前一覽,看到的面孔與六個月前沒有不同。
他卻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仍然用著冷淡的表情審視一切,眼光卻不再銳利,過去對工作的那份熱情也消失殆盡。如果說過去的他是冷漠嚴峻,那麼現在的他就是冷傲孤立。他比以往更不喜與人接觸。舉凡拜會廠商、與其他公司談合作案,他全部交給底下的同仁去作。就連公司部門間的會議,他也鮮少露面。
在辦公室裡,沒有人敢頂撞他,但他這種幾近封閉的辦事態度持續了兩三個月後,免不了成為同事們茶餘飯後的八卦焦點。
「楊部長回來後,好像變得更難親近了耶。」
「對呀,以前跟他打招呼,至少還會點頭示意,現在根本連斜眼看一眼都沒有。」
「就是呀,剛開始是覺得他滿可憐的,女朋友這麼年輕就過世…」
「但是也過好幾個月了耶,沒必要每天愁眉苦臉吧。擺臉色給誰看呀。」
公司同仁們如何在背後議論他,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從不在意。
隨他們去說吧,他做好份內事就行。
他一回到工作崗位,魏成德便要他馬上加入群一超商案,一聽說業務部的代表是蕭凌寒他便大大鬆了一口氣。他雖然沉穩地從魏成德手中接下這份差事,但一回公司就要扛這麼大的案子,多少有些不安。微星廣告或許沒有任何改變,但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他的身邊已經不再有蕭勻紅的陪伴。
好在蕭凌寒也參與這個案子,別人或許不知道他離開公司的這半年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但蕭凌寒絕對懂得。她或許是全世界最明白他的心情與處境的人。
蕭凌寒為他介紹了與案的成員,一男一女,年紀看起來都很輕,蕭凌寒說男的進公司兩年了,但他沒有太大的印象。
「您好。我叫莊子明。」男子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才回握。
「我是于雁紅,剛進公司兩個多月,還是新人,請多多指教。」女子嬌聲說了一長串,但他只聽見她名字最後一個字。
女子話才說一半,他便轉向蕭凌寒。「凌寒,目前案子進行到哪了?」
只見蕭凌寒從一疊文件中取出一份資料,遞到他眼前。他接下,翻開一看,是她為他彙整的資料,案件概要、廠商需求,以及目前進度、企劃走向,所有資訊都列得一清二楚。
「謝謝。」他微微揚起嘴角。
「下次開會是後天。」離開前,她貼心地補上一句。
他以點頭代替回應。
兩天後的會議,幾乎是由蕭凌寒主導一切。
她僅僅花了五分鐘簡報,但是緊扣重點、清晰明瞭,沒有任何人提出疑問。簡報後業務部與創意部的意見交流,她大多時間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太多意見,但當大家七嘴八舌的出主意,一片雜亂時,她總是可以抓住主軸,讓大家聚焦在一起。
他才剛回到工作崗位上不久,這次參與會議,與其說是提供意見,不如說是吸收資訊,了解企劃概要兼掌握進度。因此,大多數時間,他選擇保持沉默。起初創意部幾位同仁好幾次對他拋以期許的眼光,等著他提出一些高見,他卻只是坐在位子上,帶著嚴肅而不可冒犯的神情,靜靜地聽著眾人一來一往的討論。
就在會議進行到最後階段,雙方確認進度及下次會議時程時,總機小姐敲了門進來。她搜索了一下,目光停駐在他身上,說道:「部長,二線有您的電話。」
他可以感覺到整間會議室的人都跟著將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他吞了口口水。「好,我馬上來。」
他看向蕭凌寒,蕭凌寒給了他一個「去吧,這邊交給我」的眼神。他沒有收拾文件,任它們攤散在桌上。起身走向門邊,伸手要轉開門把前,他遲疑了一下。
那一剎那,他忽然有種回到半年前那個下午的錯覺。
- ※ ※
有人來敲門時,楊竣凜正和創意部幾位同仁開新案件的會議。
「叩叩叩。」身後的門被重重敲了三下。那聲響有些急迫有些倉促。
「誰呀?」離門口最近的同仁不耐煩咕地噥了一句,起身應門的動作相當不甘願。
敲門的是劉君蕾。門一打開,她急忙走向楊竣凜。
「部長,二線有您的電話。」她喘得非常厲害,應當是用最快的速度從辦公室跑過來。
「君蕾,我們現在正在Brainstorm。不能請對方等一下嗎?」楊竣凜身旁的同仁說道,語氣有些焦躁。
「部長,是緊急電話。請您盡快過來。」但劉君蕾態度非常堅決。
「…呃…」他雖然滿心疑惑,摸不著頭緒,但劉君蕾嚴肅而堅硬的態度讓他霎時無法開口拒絕。「你們繼續討論,我馬上回來。」他拋下這句話,狐疑地跟著劉君蕾匆匆走出會議室。會議資料、記事本、筆記型電腦什麼的,全部都留在位子上。
「您好,我是楊竣凜。」
『楊先生,請問…您是蕭勻紅女士的親屬嗎?』話筒那頭傳來一個極為陌生的女聲。
「是…我是她的未婚夫…」他皺著眉頭回答。
是誰要找蕭勻紅,竟找到他公司來。
然而他的回答似乎讓對方鬆了一口氣。『楊先生,我們這邊是懷恩醫院。您方便立刻過來一趟嗎?』他的心臟突然像一顆被人拍動的皮球,咚咚咚地上下大力震動著。
「醫院?紅…勻紅怎麼了?」一時之間他的冷靜沉著全都不見了,只見他用力抓著話筒,激動地問,顧不得全辦公室十幾二十雙眼睛正看向他。
『蕭小姐在路上突然腹痛得無法動彈,十分鐘前剛被救護車送來我們這裡。我們嘗試聯絡她家人,但是家裡電話沒人接,手機也不通,打到公司也沒找到蕭小姐的家屬,目前能聯絡上的就只有您了。可以請您盡快來醫院一趟嗎?』
他已經記不得掛下電話後他是怎麼跟劉君蕾交待公事,也沒有印象他是怎麼走出辦公大樓、怎麼前往醫院的。但他衝去醫院,在急診室等待的每分每秒的焦慮與煎熬,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忘卻。
趕到醫院後,他繼續試著聯絡蕭媽媽和蕭凌寒。出門買菜而錯過電話的蕭媽媽在半小時候終於取得聯繫,蕭凌寒則是正在外頭拜會廠商,等她接到消息趕來時,蕭勻紅已經急救完畢轉往病房觀察。
待家屬都到齊後,醫生便將三人帶到會診室。
「醫生,啊請問我女兒沒事吧?」蕭媽媽還沒坐妥就急著詢問。
「嗯…暫時穩定下來了…」醫生低聲回答。
「啊…太好了!」蕭媽媽鬆了一口氣,安心地坐下。
「醫生,請問我姐怎麼了嗎?」蕭凌寒卻不放心地繼續追問。她看了楊竣凜一眼。「我聽說她在路上昏倒?」
「是…因為急性的劇烈腹痛。」
蕭媽媽再次皺起眉頭:「誒,好端端的怎麼會肚子痛到要叫救護車呢?」
「太太,您不要激動。」醫生舉起一隻手,要蕭媽媽冷靜下來。
「關於蕭小姐的病情,有件事情,我想早點知道對各位家屬也是好的。」
「經過急救與初步診斷,我們懷疑蕭小姐大腸可能有惡性腫瘤。」
他聽到身邊的蕭媽媽倒抽了一口氣。那一刻,整個會議室除了手錶指針走動的聲音,沒有其餘半點聲響,指針噠噠地走,他卻覺得他的人生從那一刻起便靜止不動了。
「當然,要經過更完善的病理檢測,才能作進一步的診斷…」醫生補上一句。
「更進一步…?醫生啊…那您的意思是…檢查過後,有可能不是什麼惡性腫瘤囉?」
「嗯…的確不是沒有可能…詳細報告出來,我會再通知您們。」
但是兩天後,醫生給他們的報告,只將他們推入更深處的絕望。
病理檢驗指出蕭勻紅已是大腸癌末期。醫生問他們要動手術還是選擇藥物控制、輔以化療。一般而言,被診斷為末期的話手術已經失去意義,有時候甚至只會加深患者的不適,消耗患者體力,縮短餘命而已。
蕭凌寒告訴醫生他們要考慮看看,並問了醫生,蕭勻紅還剩多少日子。
最短三個月,術後狀況良好的話,最長有可能超過一年是醫生給她的答覆。
「蕭小姐還年輕,或許可以考慮手術。」醫生好心建議。
「是啊…醫生…她還年輕呀…她才不到三十歲耶…癌症…你叫我怎麼相信啦…」蕭媽媽哭嚎道。
蕭凌寒一面安慰母親,一面沉著地又問了醫生幾個關於手術治療的問題。而楊竣凜並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摸了摸蕭媽媽顫抖的背。
在小小的門診室,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懦弱。
他心底也有好多疑問,卻始終沒能開口。他打從心底佩服蕭媽媽和蕭凌寒提問的勇氣。
他做不到。
他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醫生給他的答覆。
住院觀察四天後,蕭勻紅領著一大包的藥出院。蕭媽媽不忍看女兒上手術檯受皮肉之苦卻又不見得有所助益,蕭勻紅則樂觀地想現今醫學發達,藥物治療也會有很好的效果,因此她們決定服藥觀察一陣子,暫時不考慮手術。
但出院後,蕭勻紅開始有意無意地避著楊竣凜。幾次在公司碰上蕭凌寒,他忍不住向她探口風,她只說姐姐大概剛出院還在休養。未料幾天後,蕭凌寒卻掏出一個黑絨盒子還給他,簡短的一句「姐姐希望你去追尋其他幸福」,來轉達蕭勻紅的心意。
「為什麼?我的幸福就是和她在一起,她不懂嗎?」一向冷靜理智的他,竟像個小孩子般不甘心地反問。
蕭凌寒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背對他,冷冷地說道:「她懂。當然懂。那你難道就不明白,她就是因為懂,才要你及早放手嗎?」
「但是我並不想呀!我想陪在她身邊,難道不行嗎?」
「姐夫…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姐姐也希望…」她轉過身來面對他,眼眶泛紅。「但是她已經活不長了呀!」
「誰說的?只要好好服藥,接受治療,她說不定還有好幾個月、好幾年,不是嗎?」
蕭凌寒望著他,笑了。那笑容卻宛如流淚般哀傷。
後來,他才明白,當時這些話,都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奢望罷了。
蕭勻紅沒有好幾年等著她。連一年都沒有。
一個月後,通知他趕去醫院的是蕭媽媽。他趕到時,蕭勻紅已經送出急診室,轉往一般病房。他衝進病房,蕭勻紅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蕭凌寒坐在病床邊,正與她商議開刀一事,蕭媽媽則站在窗邊看向窗外,不發一語。
「姐,要不要考慮動手術?醫生說現在或許還來得及,錯過這次,可能就沒有其他機會了…」
「可是…」蕭勻紅臉上閃過一絲擔憂與恐懼。
「紅…」他輕輕喚了她名字,緩步走向病床。
「凜!…你…你怎麼來了?!」蕭勻紅已經躲著他一個多月,她以為不會再見到他了。
「紅…試試看吧…我會陪著妳的。」他走向她,牽起她冰冷無力的手。「我會在妳身邊的。」
他從口袋掏出一個月前蕭凌寒塞給他的黑絨盒子,將鑽戒取了出來,再次戴上蕭勻紅的無名指。
「我答應過妳,不會丟下妳一個人的呀…」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