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蕭媽媽出院後,楊竣凜三不五時會來接她上班,他都說是早上有事要繞去蕭家附近一個地方,事情辦完順便載她。起初她總是受寵若驚地連聲拒絕,直說這樣不好意思、不必麻煩。楊竣凜卻說反正順路,而且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客氣的。

 

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時,她愣地連一句好或不好也說不出口,楊竣凜就已經把電話掛斷。從楊竣凜跟姐姐交往以來,某種層面上來說他的確是「自己人」,她很清楚此刻他指的只不過是一直以來的姐夫與未婚妻妹妹的法定親人關係罷了。「自己人」這三個字他說得雲淡風輕,她卻聽得耿耿於懷。

 

 

兩人的關係和過去並沒有任何不同。在公司裡的接觸,僅止於業務合作案上的交流;公事以外,他們一如往常地過著各自的生活。真要說有什麼改變,也只有楊竣凜載她上下班的次數多了些這一點。蕭凌寒每一次都會再三拒絕,但楊竣凜都以這樣她才能早點回家照顧蕭媽媽並且多休息為由堵住她的辯駁。其實兩人所屬部門不同,下班時間差異大,能一同下班的機會少之又少,只是日積月累,兩人相偕上下班的狀況持續了一個月後,公司同仁終究開始閒言閒語。

 

創意部的同仁只敢在楊竣凜背後八卦,嘰嘰喳喳地談論他們兩人的關係。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傳啊傳地連總經理都有所耳聞。某次創意部的餐會上,同仁們聊起感情事,嚷著說誰誰誰又分手了、誰誰誰要結婚了,一片七嘴八舌中,魏成德喝得醉醺醺地,隨口就說了一句話將箭頭指向楊竣凜:「哎,竣凜,你是不是在跟那個業務部的蕭凌寒交往啊?」

 

魏成德語畢還笑了笑,好像在開玩笑一般,完全沒有察覺到全場瞬間流竄一股尷尬的氣氛。在場的同仁們一個個悶頭找事作,倒酒的倒酒、夾菜的夾菜、清盤子的清盤子,裝作魏成德什麼都沒有說。

 

未料楊竣凜卻瀟灑自若地回道:「嗯,算是吧。」

 

他話一說出口坐在他斜前方的同事一不小心就把手上的酒杯打翻,坐在附近的同事趕忙站起來幫忙擦桌子。

 

楊竣凜沒有否認兩人關係,讓八卦越傳越兇,蕭凌寒只好加倍地否認,大聲表明兩人的清白。

 

「可是就算楊部長是妳姐夫,也用不著對妳那麼好吧。溫馨接送情,不是男朋友在作的事嗎?」

 

很顯然地,沒有任何人相信他們只是「互相陪伴」,不是交往。面對同事的質問,一向語氣犀利的她,首次陷入啞口無言的窘境。同事們說得很對,楊竣凜對她做這些男朋友會作的事情,但是她又對外說他們沒有在交往,任誰都會覺得奇怪。她當初真的不該隨便接受楊竣凜的好意。

 

那天下班後,她傳了一封簡訊給楊竣凜,告訴他,她跟媽媽都很好,蕭媽媽已經完全康復,該是時候歸還他的關心之情。

 

就寢前,她才收到楊竣凜的回信,上面只寫著:明天早上接妳上班。一樣的時間。

 

她重重吐了一口氣,便飛快地打了封簡訊要拒絕他,要按下傳送鍵時猶豫了好幾秒,又跳出去取消傳送,躺回床上卻再次把手機拿出來。同樣的動作反反覆覆了好幾次,最後她還是沒有傳出簡訊。

 

 

隔天一早,蕭凌寒一如往常地在公寓樓下等楊竣凜。他一把車子開近便搖下車窗向她輕輕揮了揮手,她瞄了一眼楊竣凜的左手,一時之間出了神杵在原地不動。楊竣凜出聲喚她,「凌寒,上車吧」她才回過神來,移開目光僵硬地鞠了個躬,一坐上車便脫口而出:「姐夫,早。」

 

「早。」他輕輕回了一聲,待她關起車門便踩下油門。

 

「姐夫,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她禮貌地點了點頭,不自覺地緊緊抓了包包一下。

 

楊竣凜輕輕一笑,沒有回話,打了方向燈,將車子駛向大馬路。

 

「對了,姐夫…姐姐生前留了一封信給你…」他踩著油門加速前進,臉部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但她隱約聽見了他驟然加快的心跳聲。

 

「我前陣子才去她公司領回來的…」她一邊說一邊從包包裡掏出一箋信封。

 

楊竣凜卻伸過一隻手來握住她,阻止她繼續動作。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有些驚慌失措。

 

「不要拿出來。」他說。

 

她納悶地看著他。

 

「不用給我。」車子駛上了信義快速道路。

 

「可是…這是姐留給你的遺言…」

 

他搖了搖頭。「我不會看的。」

 

「因為看了就代表你承認她已經去世了嗎?」她沒有多想便迸出這句話來。這是他一直以來逃避喪禮、祭弔的原因,是一直以來大家都很清楚卻沒有人敢點出來的事實。

 

楊竣凜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慌亂。

 

但他隨即轉回正前方。

 

「不是。」楊竣凜又搖了搖頭。不是兩個字說得相當堅決。

 

「紅是過去式了。我不需要知道她信中寫了些什麼。她說了什麼,都不重要了。」他說得鏗鏘有力,蕭凌寒卻感覺得到語句間那一股勉強與掙扎。

 

快速道路行駛了一小段路便是一個接一個的隧道,隧道裡光線有些昏暗,她瞄了一眼他的側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眼神順勢移向他放在方向盤上的左手。

 

車子維持著時速八十在隧道間奔馳,楊竣凜兩眼專注地盯著前方,蕭凌寒則撇過頭去,看著閃著昏黃燈光的窗外。

 

出了隧道、下了快速道路後,楊竣凜率先打破沉默。

 

「凌寒…不要再喊我姐夫了…」他淡淡地說道。

 

「為什麼?」她立刻反問,理直氣壯。

 

「…我在想…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們…要不要試著交往?」

 

蕭凌寒猛地撇過頭來看他,驚訝地說不出半句話。

 

「公司同事傳的那些八卦,我大致上都聽說了。說要陪著妳給妳依靠,以為這樣是對妳好,沒有想到卻讓妳難堪了。」

 

喔,所以他提議交往是想要藉此贖罪嗎?她忽然感覺喉頭一陣哽咽。

 

「沒關係,我不在意。」她故作鎮定地接話。「姐夫,我說過,你不用勉強自己對我付出感情。是我不好,是我不應該依賴你。」

 

「凌寒…妳叫我不要勉強,妳自己難道不也在逞強?」楊竣凜利用紅燈的空檔,轉過來定睛看了她一眼。

 

「妳昨天傳那封簡訊給我,難道不是因為同事們的閒言閒語?」

 

蕭凌寒抿了抿嘴唇,按耐住胸口的鼓動,鏗鏘有力地應道:「是。就是因為同事的閒言閒語!我們沒有在交往,卻像情侶一樣天天同進同出。別人說得多難聽,我一點都不介意,我只是不希望別人繼續誤會我跟我姐夫之間有什麼曖昧。」

 

「凌寒…他們要怎麼想,隨他們去,我也不介意。但是讓妳被議論被閒話,是我不對。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辦法給妳妳要的那種感情,但妳是否願意給我一次彌補的機會…?」

 

「…所以…這才是你不看姐姐留給你的信的真正理由囉…」她用著極為淡然的語氣說道。

 

「紅已經走了一年多,我該放下她了。」車子駛下快速道路,再次在路口的紅燈下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來看著她,沉著地說:「我必須讓她過去。」

 

「姐夫…你沒有虧欠我什麼,不要說什麼彌補…你真的不用勉強自己…」她兩眼直視前方,淡淡地說道。

 

「這不是勉強。再說,如果真的是勉強,對我來說這一關都是無可避免的。」

 

綠燈亮起,他再次踩下油門全速前進。「所以,凌寒,從今天起,不要再叫我姐夫了。」

 

她看見楊竣凜作出了笑臉,那笑意藏不住他的逞強,但他說得如此堅定,她也不好再開口。

 

楊竣凜說得對,他遲早得面對這個考驗。也許會很痛很難受,但心頭上的這個刺終究得拔出來。如果說先前楊竣凜提議陪伴她,是給在臨界點的她即時援救;那麼或許現在該輪到她陪伴他,走出失去蕭勻紅的傷痛。

 

她的眼神再一次移到他的左手。方才隧道裡燈光昏暗,但是她沒有看錯,楊竣凜左手無名指上確實空無一物。前幾天為止還戴在上頭的訂婚戒指,已經不知何時被取了下來。她輕輕吐了一口氣。

 

她的矛盾、猶疑與掙扎,在此刻,顯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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