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楊竣凜和蕭凌寒開始了世俗所謂的「交往」。

 

公司上下對兩人的閒言閒語也瞬間減少不少,然而這並不代表大家對他們表示贊同或祝福,相反的,絕大多數的人並不看好這段關係,等著看他們破局。

 

楊竣凜還曾經在茶水間外聽到一位業務部的同仁對他們的關係高談闊論,直說她看錯楊竣凜,原本以為他很理智,沒想到竟然會作出如此輕率又超乎常理的決定。

 

他只是苦笑。他知道跟蕭凌寒交往的確是個超乎常理的決定,但這絕不是一個輕率的舉動。他們不懂他內心的掙扎。在他提議交往之前,他其實在心中反問過自己好幾次。這真的是他該作的嗎?這是蕭凌寒想要的嗎?

 

 

最重要的是,他作得到嗎?

 

 

如果是個毫不相干的旁人也就罷了,偏偏這個對象是蕭勻紅的親妹妹,一個最了解他和蕭勻紅過去種種感情的人。但矛盾的是,正因為她是蕭勻紅的妹妹,他才會如此放不下她。

 

普羅旺斯外的那場針鋒相對後不久,他曾打電話問過周又銘的看法。他沒有多作解釋,只是輕描淡寫地問,如果他說要跟蕭凌寒交往,是不是很奇怪。

 

一向置身事外不對他感情事作評判的周又銘竟然怒氣沖天地訓了他一頓。

 

你要跟蕭凌寒交往?你瘋了還是腦袋秀逗?蕭凌寒是蕭勻紅的妹妹耶。你未婚妻的妹妹耶。

 

你完全放下蕭勻紅了嗎?還沒嘛!那你拿什麼感情回應蕭凌寒?你以為你是在作慈善事業還是在贖罪?你該不會以為照顧她妹妹就等於延續和蕭勻紅的感情?

 

不是說你不能重新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但是你老實說嘛,你是真心要跟蕭凌寒交往,還是只是想藉此彌補心底的愧歉跟遺憾?

 

周又銘氣勢洶洶地一句接一句質問他,他聽著聽著竟也莫名燃起一陣怒火。他想回嘴,卻又不知該從何反駁起。

 

他們有好幾分鐘都沒有說一句話,周又銘好幾次把手機拿起來檢查,確認楊竣凜沒有惱怒地把電話給掛斷。沉默了數多分鐘,楊竣凜終於緩緩開口。

 

「是你們叫我要放下蕭勻紅,過自己的生活。現在我想要展開一段新生活,怎麼你們又一個個提醒我蕭勻紅的存在…」

 

他很想狠狠地大吼一頓,但是過多的情緒交雜之下,他只是冷冷地說了這一句便喀擦一聲掛斷電話。他下一回再與周又銘通話,已經是三個多月後的事情了。

 

 

然而,這段關係雖然掛上交往之名,實際上,兩人的互動也沒有太顯著的改變。

 

業務部接到的案子交接給創意部,蕭凌寒依舊是讓莊子明去辦。雖然一開始是為了躲避楊竣凜,但是莊子明已經能獨當一局了,讓他多多擔當也是好事,而且因為關係改變就突然又自己去跟楊竣凜接觸實在有點刻意。

 

業務部與創意部聯合的大案子,兩人共同出席會議時也一如往常,各自以所屬部門的代表人身分,認真地交流意見、甚至辯論。

 

「以上就是本次案件的概要,在場的同仁有任何問題,歡迎提出。」莊子明同時擔任簡報報告者以及會議主持人,作完簡報後,他一邊打開電燈一邊將議程推向討論時間。

 

創意部的同仁們低頭看著業務部提供的書面資料,每個人都努力地消化著簡報的內容,並思考著有什麼疑問要提出。

 

一片沉寂之中,楊竣凜舉起了手。「簡報中秀出的市場調查是從哪裡來的?」

 

「呃…您是問民眾期待度這份數據嗎?」在楊竣凜銳利的眼神注視下,莊子明倉促地翻找著桌上的資料。

 

「楊部長,您問『從哪裡來』,是指調查單位是吧…」莊子明雙眼緊貼在資料上,仔細地讀著。

 

坐在一旁的蕭凌寒緩緩地站了起來,輕輕拍了他的肩膀,接口說道:「這份市場調查是民間市調中心作的。不過,楊部長,您是想知道實施地點以及受訪者分布,是吧。」她看向楊竣凜,楊竣凜用眼神代替點頭示意。

 

她從莊子明手中接過資料,快速地翻看了幾頁。「實施地點以大學商圈為主。受訪者年齡層以18歲到25歲居多,多半是大學生。」

 

她以簡短的兩句話道出結論。

 

「原來如此,因為這次主打客群是大學生跟剛出社會的新鮮人。」楊竣凜點了點頭。

 

蕭凌寒正要坐回位子,將會議主導的棒子交還給莊子明時,楊竣凜又繼續提問。

「剛剛簡報中後段提到的週邊產品,有沒有可能跟廠商要到樣品?我們構思點子時可能會用上。」

 

創意部同仁一致贊同的點點頭。

 

蕭凌寒輕輕一笑。「我已經向廠商要來了。」

 

她向于雁紅使了個眼色,于雁紅便從桌底下拿出一個紙袋。

 

楊竣凜略為驚訝地看著放在他桌前的袋子,下一秒則將目光移到蕭凌寒身上,嘴角微揚,很是滿意。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兩人的一來一往,沒有人插得上半句話。或者應該說,在他們轉過腦筋來,弄懂問題的意義以前,兩人已經理出結論。

 

 

會議比預計時間提早五分鐘結束,與會同仁們各自收拾資料準備離去,楊竣凜一手抓起資料率先起身,離去前經過蕭凌寒的位置時,他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妳越來越有獨當一面的感覺囉。」

 

他晃了晃裝著樣品的提袋,對她輕輕一笑。

 

他們驚訝地看著楊竣凜,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一般,收著資料的雙手停在半空中。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秒,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楊竣凜的表情。

 

他臉上的確閃過一抹笑容。

 

那是他們從來沒在他臉上看過的表情。

 

但楊竣凜無視於眾人的反應,語畢便若無其事地走出會議室,劉君蕾跟在後面。走近他時,她伸手抓起提袋的一側把手說道:「部長,樣品我來拿就好。」

 

接過提袋時,她定睛看了楊竣凜好幾秒,像是在打量什麼一般。隨後又加快腳步走在楊竣凜前頭,楊竣凜卻輕聲叫住了她。

 

她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他,像是等待上司發落司令一般,靜靜地站著。

 

「君蕾…我跟凌寒…」

 

「我知道。我都聽凌寒說了。」她回應得極為簡潔。依舊站著。

 

「喔,也是。」他點了點頭。

 

「楊部長,這種事,您不需要跟我報備啊。還是,您想要聽我說幾句評語?」這回她的語氣倒強勢得不像個下屬。

 

見楊竣凜沒有回應,劉君蕾便逕自說下去。「如果您是想要聽她的朋友說一句祝福的話,很抱歉,要讓您失望了。我並不贊成,也不為她感到高興。原因,我想不需要我多說。」

 

她語氣依舊犀利,但對於這番話楊竣凜臉上倒是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

 

「你對她只是出於同情的關愛,像兄妹一樣。但她要的不是這種感情,你應該很清楚。」

 

劉君蕾拋下這句話,沒有給楊竣凜任何回應或解釋的機會,便踏著穩健的步伐離去。

 

 

另一頭的會議室裡創意部同仁已經各自離去,只剩下業務部的人員收拾散後,于雁紅收拾著桌上的茶水,莊子明則關上電腦並收起投影幕。蕭凌寒將散亂一桌的資料整理好,一把捧起來,對他們說道:「子明,剩下交給你們。我先回去。」

 

她前腳一走出會議室,于雁紅馬上衝到莊子明身邊,推了推他的手肘低聲問道:「誒,莊子明,你不是跟凌寒姐在交往嗎?」

 

「嗄?」莊子明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我看你們這幾個月氣氛都很好啊!」她無視莊子明的表情,噘著嘴咕噥道:「但是怎麼剛剛看凌寒姐跟楊部長互動這麼親密…」

 

莊子明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吼,我說,小個兒,妳真的很不會觀察人耶!」他伸出一根手指頂了頂她的額頭。

 

「妳就算看不懂楊竣凜,也該了解妳的凌寒姐吧。」

 

于雁紅嘟著嘴直瞪著他,一邊伸手摸了摸被他彈得發疼的額頭。

 

「妳跟在凌寒姐身邊也超過一年了,她的心到底是向著誰,妳總該看得出來吧。」

 

 

隔天,蕭凌寒把整理好的案件相關資料遞給莊子明,一如往常地要他送去創意部,于雁紅卻聞聲跑了過來,一把搶過資料。

 

「凌寒姐,我要去。」

 

「啊…」于雁紅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倒是讓蕭凌寒一下子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連聲好或是不行都吐不出口。

 

「喂。」莊子明試著將資料拉扯回來,于雁紅卻握得非常緊。

 

「我不管,我就是要去。」她態度不只是強硬,甚至有點像鬧脾氣的倔強。

 

于雁紅離開辦公室時,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響徹了整間屋子。蕭凌寒緩緩轉過頭來,看了莊子明一眼,眼神像是在問「她怎麼了」。

 

「學姐,她是在跟妳賭氣。」

 

「賭氣?跟我?賭什麼氣?」問題竟然出在自己身上?蕭凌寒不可思議地反問。

 

莊子明定睛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卻馬上意識到問題的癥結點在哪。

 

待于雁紅回來後,她私下找了個機會,向她坦白她跟楊竣凜的進展。她只有簡短地告訴她兩人決定陪伴在彼此身邊,並沒有另作過多說明。而于雁紅當下也沒有作出任何評論,只淡淡地應了一聲「喔」便結束這個話題。但是從那天起,于雁紅賭著性子跟她冷戰了一個多禮拜。

 

直到某天早上,于雁紅把完成的報告遞交給她,上頭附了一張小紙條寫著:「凌寒姐,我不是氣妳跟楊部長在一起這件事。我是氣妳明明喜歡楊部長都不跟我說實話…」

 

看完紙條一抬起頭,于雁紅正盯著她看。「雁紅…對不起,我不是…」

 

但于雁紅沒有讓她說完,馬上接話打斷她。「算了,反正我早就猜到你們會在一起了,你們倆這麼相配…」

 

于雁紅咕噥了幾句,又嘟起嘴繼續埋首打報告,擺出一副這個話題到此為止的姿態。蕭凌寒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    ✽    ✽

 

然而,于雁紅並非最難解釋的對象。

 

 

蕭凌寒並沒有將和楊竣凜的事告知蕭媽媽。其實她也不是有意隱瞞,只是不知該從何開口。她並不奢求母親的贊同,但這事蕭媽媽遲早要知道的。同楊竣凜商談之下,在蕭媽媽出院一個月身體狀況完全穩定後,某個周五的晚上她安排了一場餐聚。

 

「誒?在外頭吃飯?為什麼?在家裡吃就好了啊。」起初向蕭媽媽提起時慘遭一口否決。

 

「哎唷,媽,老是讓妳費工夫煮飯,不好啦。」

 

「哪會?兩個人吃,也沒什麼麻煩的。」

 

「呃…我會找…姐夫來啦…」說出姐夫兩個字時,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微弱。

 

「竣凜?」蕭媽媽驚訝地看著她,彷彿聽到一個多年未見的親戚的名字。

 

「妳不是說要讓他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找他?」蕭媽媽滿臉狐疑地打量著她。

 

「嗯…啊呀,前陣子妳住院,讓他操了不少心,妳不是說要找機會好好謝謝他?」

 

此話一出,蕭媽媽便沒有再多加追問,但蕭凌寒很清楚,她一定已經察覺到了異樣。

 

 

餐會當天,三人一如往常地和樂用餐,話題圍繞在兩人的工作上。大多數的時間都是蕭媽媽開口詢問,楊竣凜順口回答,蕭凌寒則靜靜地聽著兩人的對話,沒有插上幾句。

 

用完主餐後,服務生收拾盤子時,蕭凌寒看了一下時間細聲問道:「竣凜,要不要請服務生甜點跟飲料趕緊先上?」

 

楊竣凜也捲起袖口看了看錶。「嗯,也好。」

 

「怎麼?等會兒還有事啊?」蕭媽媽隨口問道。

 

「嗯,下班前有個客戶突然說今晚想要商討合作案。」楊竣凜解釋道。

 

飯後茶點送上後沒多久,楊竣凜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快速地應了幾句,復述過地點便掛下電話。「蕭媽媽,抱歉,我得先走了。」

 

他不好意思地說道,起身時對蕭凌寒使了個「抱歉,剩下就交給妳了」的眼神。

 

「哪兒的話,工作重要嘛!」蕭媽媽笑了笑。

 

蕭凌寒也跟著起身,在楊竣凜穿上西裝外套時,幫他拎起公事包。

 

「媽,我送…姐夫出去。」

 

走出餐廳門口後,蕭凌寒將公事包遞給楊竣凜。「小周末晚上還得跟客戶碰面,部長真不好當。」

 

楊竣凜無奈地笑了笑,接過公事包。「謝了。我回家再打給妳。」

 

「沒關係。」她搖了搖頭。

 

「抱歉,今天沒辦法陪妳們到最後,下次再另外找機會吧。」語畢,他將手搭上她的肩頭,靜靜地看了她幾秒,然後微微一笑。「我走了。」他將手移到她頭上,輕輕按了一下,便轉身離去。

 

 

楊竣凜臉上閃過的那抹笑容,有一種熟悉感,又有一點陌生。她呆立在原地目送他離去,忽然感覺胸口一陣絞痛。

 

 

她不知道自己離開餐廳多久,走回座位時,蕭媽媽已經用完甜點。

 

「咖啡都要冷掉了喔。」蕭媽媽指了指她的茶杯。

 

「誒,不會啦,還是溫的。」她摸了摸微溫的茶杯,故作輕鬆地說道。

 

她坐下,拿起茶杯啜飲了一口。

 

「寒,妳剛剛叫竣凜,不是叫他姐夫,是喊他的名字…」蕭媽媽說這話時語氣極為平淡。

 

蕭凌寒將茶杯放下,挺直了背脊。今天約媽媽出來的用意,就是要告訴她兩人的事,又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機,現在正是個坦白的好機會,她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口。

 

她吞了一口口水。

 

「媽…我跟竣凜…」

 

她話還沒說完,媽媽就叩地一聲放下杯子,抬起頭看著她。蕭媽媽沒有說一句話,但那眼神讓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吞了回去。

 

兩人沒有再開口繼續話題,但是從媽媽看她的眼神,她知道媽媽已經都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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