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雙手捧著姐姐的遺照,跟著道士走在最前頭。
前方的樂隊敬業地吹著嗩吶、打著鼓,但傳入她耳裡的只有蕭蕭的風聲,以及自己緩慢又沉重的步伐聲。
六月,天氣早已轉暖,此刻吹上身子的風卻是冷的。天空清清淡淡的,一片灰白,分不出哪一塊是雲哪一塊是天空。
她記得,姐姐曾說過不喜歡晴天,藍天白雲、太陽光太朝氣,逼得人好像一定要去戶外活動。姐姐從小就喜歡窩在家裡讀書、作畫,從來跟戶外運動扯不上邊。
妳不喜歡晴天,那難不成喜歡雨天嗎?她問。
也不喜歡。姐姐搖了搖頭。
我喜歡介於中間,不要太晴朗但也不能煙雨濛濛、太陰暗。灰灰白白的天空,有點亮又不會太耀眼,有點暗卻不會陰沉。感覺比較詩情畫意,也比較優閒恬靜。
她記得姐姐曾經這麼說。
今天似乎就是這麼一個日子。
老天爺,謝謝你讓姐姐在她最喜歡的日子裡啟程。她在心底默念。念完的同時,喉頭忽然覺得又緊又酸。她用力地撐大眼睛,上排牙齒緊緊咬住下唇。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掉淚,姐姐是到另一個世界去旅行,她要歡歡喜喜地送她一程。
雙眼明明已經因失水過多而乾澀疼痛,為什麼眼淚還是滴得出來?人類的眼淚,該不會真沒有落盡乾涸的一天?
靈柩即將送至火葬場時,隊伍停了下來,領頭的道士示意要她送客。
「凌寒,好好送妳姐姐。」親戚紛紛上前對她說話,阿姨還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親戚們轉身離去後,一名高瘦的女子走上前。
「君蕾,謝謝妳來送我姐姐。」她喚了女子的名字,輕輕拍了拍女子的手。
女子心疼地笑了一下,回握著她的手稍微施了點力,像是想要給她一些支撐。女子看了看她左右兩旁空無一人,她一個人捧著遺照,形影孤單。
「凌寒,怎麼只有妳一個人?楊竣凜呢?」
她搖了搖頭。
「以為不來參加葬禮就可以掩蓋她走了的事實?」女子的語氣有幾分無可奈何。
她生硬地笑了一下。
「辛苦妳了!」女子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好好送姐姐一程。」
「嗯。」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目送女子跟著其他送葬親友離去。
現在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從小到大就是她跟姐姐倆,玩樂是一起、吵鬧也是一起。爸爸在她上國中時罹癌過世,之後便由媽媽獨自扶養她們長大。如今姐姐出殯,顧忌著白髮人不能送黑髮人的台灣傳統習俗,能送姐姐最後一程的,只有她一個人。
楊竣凜雖然名義上是姐姐的未婚夫,但終究還不是正式夫妻,即便他來了,也不可能陪她這一段的。
更何況,他並沒有來。
她捧著姐姐的遺照,跟著道士走向火葬場。火葬場的人問她要不要目送棺材入火爐,她想也沒想就搖頭拒絕。
走出火葬場時她不禁咳了幾下。不知道是被火燒的煙嗆到,還是被她一路吞下去的眼淚嗆到。
或許有些人會說楊竣凜無情,居然不來送心愛的未婚妻一程。但她一點也不怪他。
她完全懂的。正因為是心愛的人,所以才無法鼓起勇氣送別;眼睜睜地目睹那個前幾天還被你擁在懷裡的人,如今卻被禮儀師放入冷冰冰的靈柩,再聽著誦經師為她超渡,祈求她能夠無憂無慮的前往另一個世界,誰能夠忍受?
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躺在棺材裡,目送她被推進火坑,化成一壇灰,誰能夠忍受?
她明白他的痛,她明白他不願意面對這樣殘酷的事實。
她一點都不怪他。
「蕭小姐,火化結束了。稍晚我們會再通知您領取骨灰。」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出來通知她,她輕輕頷首道謝便跟著道士離去。
✽ ✽ ✽
走回奠儀場時,媽媽正忙著送客、發禮品,眼見桌上禮品所剩不多,她趕緊走到裡頭去把最後一箱禮品搬出來。捧著箱子走到外面時,差點撞上一位管理場地的殯儀館工作人員。
「先生,你們快結束了嗎?」她左右看了一下,那位工作人員很明顯是朝著她說話。
「嗯…」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回答。
「喔,多謝。那等一下就派人來收場地喔!」工作人員笑著說完轉身就要走,她卻開口叫住他。
「呃…不好意思,但我不是先生。我是女的。」她不溫不慍地糾正他的說法。
「阿內喔,小姐,歹勢喔。」工作人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舉起手一揮道歉。
目送他離去的身影,她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已經是她在殯儀館第三次被喊「先生」。不過她也不怪他們。她從小到大留著一頭俏麗的短髮,不愛穿洋裝不愛穿裙子,就連花花粉粉的衣服她也不愛。自幼就常常被誤認是小男生,尤其站在姐姐身邊,更容易被喊作姐弟。
其實她也不是刻意要扮男生的。只是這就好像是參加一齣戲劇演出,姐姐早她兩年挑選角色,選去了溫柔可愛的小女孩角色,看戲的觀眾也總說姐姐適合這個角色,為了吸引觀眾的目光,她只好挑選一個截然不同的角色,好與姐姐作點區別。
所以她並不是想當男生的,她只是跟姐姐相比起來,少了那種典型女孩子的韻味罷了。
自從出了社會以後,或許是因為服飾和化妝,不曾有人將她誤認為男性。剛剛殯儀館的人那一聲無心的「先生」,倒是喚起了她學生時代久遠的記憶。沒辦法,她披麻戴孝的,穿著樸素又沒化妝,再加上她那一頭短髮,會被誤認為男性也是情有可原。
她無奈地乾笑了一聲,將箱子搬到外頭去。
送完所有親朋好友又接著收拾會場,當她們母女殯儀館回到家時,已經接近傍晚。母女倆一大早便忙進忙出的,一時竟也忘卻了失去親人的痛。但現在回到家,母女倆圍著客廳的長方桌坐下,中間空了一個位子的沙發,讓方桌像是缺了個角。
「今天妳大阿姨跟二叔都有來啊。」
「嗯。」
「還有那個誰…勻紅的好朋友啊…什麼慧的…」
「幸慧。」她接道。「幸慧姐。嗯,她也有來。」
「還有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妳同事呀?。」
「君蕾。她和姐夫有一起跟姐姐合作過幾個案子。」
「喔,竣凜的同事喔。」蕭媽媽恍惚地點了點頭。「…竣凜沒有來喔…」
「…嗯…」
「也好、沒來也好…不然看著勻紅入殮,他一定要難過的…」
「…嗯…」
「而且心頭在難過還不能哭。要我們面對失去親人的痛,又要我們忍著不掉淚,這種痛還是讓我們這些家人來承受就好…」這話一出口,一直壓抑著的情緒便像大開的閘門一般,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洩了出來。
「媽…」她坐到媽媽身邊,伸手環繞住她。
她緊抿著嘴唇,沒有流一滴眼淚。
一個人的眼淚已經夠苦夠鹹了,兩個人一起流的淚,那苦可是會加乘好幾倍的。
自姐姐住院以來,她就從來沒有在媽媽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她一手緊緊握著媽媽的手,一手伸向方桌抽幾張衛生紙。媽媽接過衛生紙擦了幾滴眼淚時,電話響了。
「喂。喔…可是…好…我知道了。好。待會見。」
她掛下電話時,媽媽抬起頭看了看她。
「姐夫說要過來。」她簡短地回道。
「喔。」一聽說有客人要來,蕭媽媽趕緊多抽幾張衛生紙,擤了擤鼻子,用力將淚水擦乾。
不出十多分鐘,楊竣凜便出現在她們家門口。
「蕭媽媽,不好意思,打擾了。」他一邊彎腰鞠躬,一邊小心翼翼地踏進她們家。他已經來過她們家好幾次,和蕭勻紅交往時蕭媽媽常常邀請他來吃飯,總是叫他把這兒當自己家,不要拘謹,但他必恭必敬的態度從未改變。
「哪裡的話?隨時歡迎你來。」蕭媽媽撐起笑容招呼他,一邊將門帶上。
「對不起,今天沒有去勻紅的告別式。」楊竣凜雙手貼在大腿上,向蕭媽媽行了個45度的道歉禮。
「誒,不要這樣。竣凜,快、快進來坐。」蕭媽媽拉起他的手,招呼他到方桌邊用茶。
但他沒有順著蕭媽媽的意就坐,反而佇立在方桌前,兩手交疊,神情莊嚴。
「怎麼了?坐啊。」蕭媽媽拍了拍空著的沙發,喚他入坐。
只見楊竣凜竟咚地一聲,雙膝著地跪了下來。
她跟媽媽都被他這個舉動驚嚇了一跳。兩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著他,不知道該出聲勸他起來,還是直接出手拉他一把。
「蕭媽媽、凌寒,其實我今天來府上,是有一個請求。」他態度慎重,表情極為嚴肅。
坐在一旁的媽媽似乎嚥了一口口水。
「別、別這麼拘謹嘛!都像是自己家的人了…有什麼話坐著慢慢說。」蕭媽媽不自在地笑了笑。
但他沒有移動,仍舊跪著,兩手半拱著放在大腿上。
「蕭媽媽,我想要完成和勻紅的婚約。」說這話時他的眼神相當堅定。
蕭媽媽沒有說話。她知道,媽媽才剛止住的眼淚似乎又要潰堤了。
「蕭媽媽,請您代替勻紅收下這個戒指。」他從口袋掏出一個黑絨盒子,遞到她倆面前。
她跟媽媽睜大眼睛盯著楊竣凜看,彷彿他說的是外國語言。
「可是…姐夫…姐姐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她話只說了一半,便吞了下去。
「我知道。」楊竣凜明白她要說什麼,意志堅定地點了點頭。「不要緊的。不管她在不在這個世上,我仍然是愛她的。即便她已經不在了,我想要與她共結連理的心意並沒有改變。」
「竣凜…蕭媽媽很感謝你的心意…但是,你不需要這麼做的,你還年輕,你有權利去追求另一段幸福。我相信勻紅一定也這麼希望。」
「蕭媽媽,我答應過勻紅,不會放她一個人。我不需要別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她,這一生,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他兩眼直視著蕭媽媽,態度非常誠懇。
「竣凜…」蕭媽媽既感動又疼惜地看著他。
她則坐在一旁,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楊竣凜,自始至終不發一語。
楊竣凜兩頰削瘦見骨,凹陷的眼窩上有著一層深深的黑眼圈,嘴角到下巴滿是久未經修整的鬍渣。他說這些話時,眼神閃爍著堅定的光芒,讓人一瞬間忘卻了他滿臉是被過度哀傷啃食出的滄桑。但她很清楚,那光芒底下其實藏著一雙已經哭乾了、再也擠不出半滴眼淚的眼睛。
她也很清楚,楊竣凜的話語沒有半點虛假。姐姐住院期間,楊竣凜不眠不休的照顧,她一直都看在眼底。每每看著他在姐姐病床,握著她的手,與她勾勒那些兩人的美好未來,她總是心痛得想要掉淚。
因為她懂,他明明知道自己畫出來的是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卻得時時強裝微笑。
她知道,這一生,楊竣凜的心底,很難再住進另一個女人了。
楊竣凜還跪在地上,等著蕭媽媽接下鑽戒,答應這個請求。
整間客廳安靜地沒有半點聲響,她腦海裡卻迴盪起楊竣凜那句「這一生…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然後,她想起了姐姐臨走前,他在病床邊對姐姐說的最後一句話。
✽ ✽ ✽
喪禮結束那天楊竣凜上門來提婚事,那誠懇的態度令蕭媽媽動容,但是他才三十出頭,人生才剛要開始,若是答應讓他履行這婚約,無非是斷送一個青年的大好前程。所以蕭媽媽好言相勸地婉拒了他,說有這份心意就夠了,蕭家大門隨時會為他打開,她會永遠將他當作自己兒子看待,這樁未能完成的婚事,就放了吧。
但他留下一句,我的心意不會改變的,便離去。
幾天後,母女倆著手清理蕭勻紅的房間,整理起她的遺物。則是成天往外跑的運動兒,姐姐則是個愛看書的文藝少女。她將姐姐滿櫃子的書用帶子一捆一捆綁好,打算捐給市區圖書館。媽媽則花了一個上午將姐姐的衣櫃清空,然後分成兩疊:送親戚小孩的、捐去慈善中心的,比較舊的衣服就直接丟回收袋裡。
但是這些書啊、衣服啊,都還屬容易的,蕭勻紅的書桌才是個大難關。
她拉開第一個抽屜,裡面除了文具,還放了好多吊飾跟小娃娃。這裡面八九成都是同學朋友送的禮物,剩下的應該就是姐姐出去旅遊時買的紀念品,而每一趟旅遊應當都是跟楊竣凜去的。
第二個抽屜放了幾本筆記本,她隨意翻了幾頁,看來是姐姐寫的日記。她沒有細看內容,默默將筆記本放回抽屜底層。一來,她沒有權利踏入姐姐的心靈世界,二來,即便她有權利涉入那塊私領域,她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那些文字。尤其是從姐姐得知病情到她住院那段日子,她不敢去閱讀姐姐是用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那段人生。她連揣測也不敢。
第三個抽屜比較深,放滿了相本。她隨手抽出一本,攤開來一看,全是姐姐跟楊竣凜的合照,有他們出遊和慶生的照片、週念紀念日、情人節聖誕節…。她快速地翻了幾頁便闔上。
這是屬於姐姐跟楊竣凜兩人的回憶。
這整張書桌抽屜裡的東西,簡直就是姐姐跟楊竣凜一個個感情故事的篇章,她沒有辦法代替姐姐為這段故事寫下結局,她甚至連編輯的資格都沒有。
這是屬於他們的故事。
「媽,我打個電話給姐夫,看他有沒有想要留什麼東西…」她闔上最後一個抽屜,靜靜地說道。
「喔,好。」媽媽並沒有看她,埋首整理著蕭勻紅床鋪底下幾個收納箱。
楊竣凜來時她們母女倆已經整理了大半,時近傍晚,蕭媽媽便暫停收拾房間,去廚房準備晚餐,她則是跟楊竣凜說明了抽屜裡有些什麼東西後,便留他一個人獨自在姐姐房間。
她知道,面對那一排抽屜,他要整理的不只是遺物,還有自己的心情。
但一兩個多小時後楊竣凜從姐姐房間走出來,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拿。
蕭媽媽邀他一起用晚餐,餐桌上三個人靜靜地扒著飯碗,沒有人開口說話。用完餐後,楊竣凜主動幫忙收碗盤她則負責洗碗,好讓媽媽在客廳坐著歇會兒。整理好碗盤後,她跟著楊竣凜一起走出廚房,一邊往客廳走去一邊喊道:「媽,姐夫差不多該走了喔。」
蕭媽媽沒有回應。一出客廳只見她兩眼無神地盯著黑漆漆的電視機看。
她朝向媽媽再次喊了幾聲。到最後幾乎是半吼著,蕭媽媽才回過神來。「媽!不早了,姐夫要回家了。」
「喔…嗯…好,早點回家休息。」
「蕭媽媽,謝謝妳留我吃晚餐。」
「誒,不要客氣,都是剩菜剩飯,沒什麼。」
「姐夫,姐姐書房的東西,你不帶回去嗎?」
「不用了,留給妳們吧。我那邊還有很多。」
「喔…」
「竣凜,下次有空再來我們家吃飯啊,不要客氣。」
「謝謝蕭媽媽。」
蕭媽媽起身送他到門口,她轉開門把將門打開,他跨了一步卻又忽然停下來。「蕭媽媽…關於我上次提的事…」
蕭媽媽抬頭望著他,沒有說話。
「我的心意不會變的。我是認真的。」
「竣凜…逝者已矣…勻紅如果在天上知道你作了這個決定,不要說是不會答應,只怕她是不會原諒自己的。你可以不再追求另一段幸福,但是你不可以讓勻紅再為你難過啊。就當作是為了勻紅好,放下這段婚事吧。」蕭媽媽從客廳櫃子掏出前幾天楊竣凜留下的鑽戒,將鑽戒盒放在他的掌心,順勢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這個鑽戒,我們蕭家是不會收下的。你拿回去,要丟要賣都好,就是不要再留在身邊。勻紅已經不在了…你要試著放下啊…」語畢兩條熱淚從蕭媽媽臉頰上緩緩滑落。或許是自己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蕭媽媽望著他,竟發現他的眼眶似乎也泛著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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