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凌寒,妳最近是不是常常熬夜趕文案?」
餐桌上,原先楊竣凜還聽蕭媽媽聊著哪個親戚小孩又要結婚、哪個鄰居的小孩要考大學,這類婆婆媽媽的話題,下一秒楊竣凜竟盯著她深深的黑眼圈,插話問道。
「啊,對,寒寒啊,妳最近在忙什麼?我好幾天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妳房間燈都亮的。」
「咦?啊…對啊…這陣子有些案子太龐大,在公司弄不完,就帶回家趕…」她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眼神飄向一旁不敢迎上楊竣凜。
「喔。業務部也很辛苦的喔。」楊竣凜體恤地說,蕭凌寒則尷尬地作了個笑容。「不要太操勞了啊。有些工作可以分攤給其他同仁呀,不要什麼都攬到自己身上。不是有個跟著妳的晚輩…?叫什麼來著…莊…」他皺著眉思索名字。
「莊子明。」
「啊,對。可以交給他呀。」
「嗯。我知道。」
其實她並不是熬夜趕文案,但是她絕不會洩漏真相給媽媽和楊竣凜知道的。事實上,她沒有打算讓任何人知道,但她最近明明鮮少加班黑眼圈卻越來越重的異常狀態,還是被眼尖的劉君蕾發現。
起初,她也是嘗試用趕文案的說詞來推拖,但劉君蕾沒那麼好矇騙。
少來,最近業務部的案子沒有接比較多,不要以為我不同部門就不清楚。她犀利地說。
嗯,對呀,案子不多,可是規模大嘛!備起文案比較費時。蕭凌寒繼續掙扎。
嗯?是嗎?劉君蕾依舊滿臉質疑地盯著她。
她原先想堅守到底,但她終究擋不過那彷彿已經看透一切的眼神。
好啦!我招!行了吧!她舉雙手投降,把收在包包裡的大袋文件抽出來給她看。
這什麼?劉君蕾翻了一下,大抵上是猜到了,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賺外快。蕭凌寒簡短地回道。
為什麼?劉君蕾繼續追問,但態度柔和許多。
一個月前去刷存摺時,蕭凌寒才首度意識到蕭勻紅住院療養的開銷用去了她們多少積蓄。
打從出社會以來,她第一次看見自己戶頭餘額竟然只有四位數。雖然姐姐住院期間,她幾乎沒有請假,薪水沒有被倒扣;但是長期住院累積的病房費不說,動手術要錢、藥物治療也要錢、辦後事也要一筆錢,一筆接一筆的龐大開銷,即便有保險負擔部分費用,依舊入不敷出。
更何況,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養家。
她只好找一些可以在家作的零工,舉凡將手寫稿打成電子檔,或是將實體書籍電子化等與打字或電腦應用相關的案件,加減賺些外快。
向劉君蕾坦白後,劉君蕾疼惜地看著她,也許是想要勸她健康比這點小錢重要,也許是想建議她找別的更好的方法。但她望著她半晌,最終也只能說上一句:「注意不要累壞身體了。」
「不要讓公司其他人知道!不要告訴楊竣凜!」她低聲哀求。
這是她們蕭家的事,不能讓楊竣凜插手費心。這個肩擔該是她一個人扛的。
但白天在公司趕文案、晚上在家挑燈兼差,這種蠟燭兩頭燒的日子過了一個月,蕭凌寒不只是有著一對遮瑕膏掩蓋不住的黑眼圈,精神不濟的異狀也日趨明顯。蕭凌寒矇騙得了楊竣凜一時,卻瞞不過天天跟在她身邊的莊子明。
在大家面前,蕭凌寒一向是女強人形象。即便姐姐罹癌住院到去世,都未曾見她在工作上有所馬虎。儘管臉色是憔悴的,她依舊挺著百分百的精神主導案件。然而這陣子,莊子明總感覺蕭凌寒敲打鍵盤的聲音少了點朝氣,好幾次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都看見蕭凌寒睡眼惺忪的模樣,眼皮沉重得彷彿隨時都會闔上一般。
「喂,小個兒,我想喝咖啡,妳幫我泡一杯好不好。」他伸長脖子對斜對面的于雁紅吼道。
「嗄?你要喝,幹嘛不自己去泡。」于雁紅不耐煩地頂回。
「誒,學姐,妳要不要也來一杯?」
「嗯?啊…好啊。」
「喏,妳的凌寒姐也說想喝,麻煩妳囉!」他得意地一笑,知道自己搬出了王牌。
「好嘛!好嘛!」于雁紅不情願地起身。看在凌寒姐的份上,本姑娘就幫你服務一次。她在心裡碎碎念道。
「誒!你的凌寒姐喜歡黑咖啡,加奶精不加糖,不要弄錯囉!」
「是!」就會指使人,不會自己來泡喔。她恨得牙癢癢。
好險今天這小妞還算聽話。不把她支開,被她聽到什麼,豈不又要四處八卦。莊子明為這招調虎離山之計暗暗自喜。趁著于雁紅去茶水間,他趕緊低聲問蕭凌寒:「學姐,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啊?」她裝出一副沒聽懂他問題的表情。她知道他想要問什麼,可是她並不想談。
「學姐,妳是不是都沒睡好?」
「有嗎?」她頂著性子逞強。
莊子明輕輕笑了笑,湊近她的臉,指了指她暗沉的眼窩。「有啊,不然這是什麼?」
莊子明總是這樣沒分寸地靠她太近。真不知該說這小子沒大沒小,還是說不懂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
她反射性地將身子往後挪幾吋,隔出一段讓她自在些的距離。
「凌寒姐,咖啡來囉!!」
「啊,多謝!」蕭凌寒搶先起身,一把接過于雁紅手中的杯子,匆匆喝了一口。「啊,好累!我去透透氣。」
看著蕭凌寒倉促離去的身影,莊子明又好氣又無奈地笑了笑。她從來不曾給他一絲探入她心底的機會。不管身體多麼倦怠、內心多麼疲憊,也絕不會在人前表現出自己脆弱的一面,這就是他認識的蕭凌寒。
他記得,大學時代的哥兒們曾說過這世上有兩種女人最好不要碰,一種是太傻太沒有防備的女人,一開始或許覺得可愛,真要相處卻又有操心不完的煩惱;另一種女人是太精明太能幹,讓男人沒有出威風的機會,在一起不免自覺矮一截。
蕭凌寒無庸置疑是後者,但莊子明偏偏就是喜歡上她那精明幹練到近乎倔強的個性。
✽ ✽ ✽
她知道她太精明能幹,不懂得撒嬌,不懂得憑藉女性身分運用一些手腕來減輕工作量。周五晚上,整間辦公室除了她以外,只有兩位男性同事留下來加班。就連資歷最淺,工作效率最低的于雁紅早在兩個小時前就準時打卡下班了。她一早進辦公室就嚷著為了參加聯誼今天一定要準時下班,下班前兩三個小時,發現手邊文案還有大半沒有完成,便嬌聲哀求幾個男同事幫她,男同事們雖然一臉不願意卻還是好心地接手。
于雁紅對伸出援手的男同事甜甜一笑,用嬌滴滴的聲音說了句謝謝,開心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她聽見後方的女同事用著又羨慕又佩服的語氣唸道,「這種女生還是最聰明、最幸福的吼。用最少的力氣,以最快的效率完成工作。」
蕭凌寒不以為然地訕笑了一聲。
這一招或許很聰明,但她才不需要別人幫忙,自己的工作她自己有能力作完。她兩眼直盯著電腦螢幕,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飛快地彈跳。當她打下文案最後一個字時,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抹得意的微笑。還是自己親手來,才能體會到順利完工的快感。
她俐落地站起身,滿意地闔上資料、按下電腦電源。離開辦公室前,她抬頭看了一下時鐘,八點十分。媽媽一定早就用完晚餐了,她忙得沒有時間撥電話回家,媽媽不知道有沒有準備她的晚餐。走出大樓後,她一邊低頭傳簡訊給媽媽,一邊步向紅綠燈口,正估算著要攔計程車還是搭捷運時,一輛黑色轎車在她面前停下。
綠燈一亮,她不以為意地往前走了幾步,黑色轎車裡的人卻搖下車窗探出頭來。
「凌寒,下班了?要回家?」坐在車裡的是楊竣凜。
「嗯…」
「喔,那正好,我載妳一趟吧。」沒等她回答,他已經彎下身子將副駕駛座上的公事包和外套往後座放。
「咦?不用啦!」她趕忙拒絕,大力地搖手。但楊竣凜已經將座位騰出來,準備幫她開門。
「姐夫…真的不用了。我搭捷運就好,捷運也很快的。」
「沒關係啊,反正我也順路呀。」
蕭凌寒為難地看著他。蕭家跟楊竣凜的家雖然車程不遠,但嚴格說起來並非順路。
「姐夫,這樣不好意思啦…」她想推拖到底,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喂?媽,嗯,下班了。現在要去搭車。咦,妳還沒吃?不用等我啦,餓了就先吃啊!哎唷…好好好,我馬上回家。」
當她掛下電話時,楊竣凜已為她打開車門。
「上車吧。」
她嘆了一口氣,彎下身子坐進副駕駛座。
「抱歉,姐夫,麻煩你了。」她愧歉地說道。即便對方是她姐夫,她也實在不想欠這個人情。但楊竣凜淡淡一笑,絲毫不介意。
未料,隔了個周末,周一蕭凌寒一回到工作崗位,迎向她的竟是一陣八卦風暴。蕭凌寒捧著資料走進會議室時,莊子明率先向她打了招呼。
「學姐早。」
「嗯,早。」
通常于雁紅一見到她,便會元氣十足地道早,熱情的時候還會衝過來,投以擁抱;今天卻出奇地安靜,讓她著實有些不習慣。她瞄了一眼于雁紅。上一秒靜靜地將簡報大綱一份一份放到長桌上的她,這下背對著她,站在角落倒茶水。
她翻了翻會議資料。嗯,頁數正確,沒有漏印。
「雁紅,廠商給的樣品有帶吧?」她朝著她背影發問。
「有啊。」她依舊背對著蕭凌寒。
莊子明抬頭看了看于雁紅,又看了看蕭凌寒,蕭凌寒的目光不經意地對上他。她使了個「她怎麼了?」的眼神,莊子明聳了聳肩。
「她好像在生妳的氣喔,學姐。」他靠到蕭凌寒身邊,對她耳語。
「我?」蕭凌寒驚訝地叫出聲。
于雁紅轉過頭來看了一眼交頭接耳的兩人,走到另一個角落,拎起一個小紙袋走向他們。將紙袋塞給蕭凌寒時,她還是沒有說話,雙唇緊閉。
「雁紅…怎麼了嗎?」蕭凌寒試探性地問,語氣相當謹慎。儘管她想不透自己作了什麼事惹于雁紅不高興。
于雁紅嘟起小嘴,眼神避開她,臉上掛著不願意深談的表情,但還是開口咕噥:「凌寒姐,妳不是說不會愛上楊部長嗎?」
「是…是呀…」她納悶地點了點頭。
「妳不是說妳跟楊部長是不可能的嗎?」
「是呀。」
于雁紅的小嘴嘟得更高。「那妳上禮拜五為什麼跟他約會?」
「嗄?」蕭凌寒滿臉困惑地大叫。莊子明也驚訝地轉過頭來。
「我聽說了!有同事看到周五晚上凌寒姐上了楊部長的車,兩人像是要去約會一樣。」
「喔…」她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句話是:人言可畏。
于雁紅睜大眼睛看著她,一副因為受騙隨時都要迸出眼淚的模樣。
「我要回家,正好碰到他,他說要載我,我只是搭個便車。就這樣而已。不是約會。」她坦蕩蕩地解釋。
「真的?」
「當然。不然妳以為還能是什麼?」
「我…可是…」
「雁紅,我說過了,他是我的姐夫。」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說出。
「就算他是妳姐夫,也還是有可能日久生情吧?」莊子明卻從旁插上一句,語調有些尖酸。
于雁紅原先稍微鬆緩的神情馬上又因為他這句話而緊繃。
「我說過了,不、可、能。」蕭凌寒對著莊子明狠狠地說道。
「好了,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了,快準備啦!再十分鐘就要開會了!」她堅毅否決的態度似乎讓于雁紅安心不少,又恢復往常的模樣,凌寒姐來凌寒姐去的喊著她。但在蕭凌寒心底,這個話題並沒有因此結束。
是誰看到了她上楊竣凜的車?
又是誰在散播不實謠言?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她只是搭個便車,居然有人造謠他們要去約會?
傳得好像他倆之間有什麼似的。楊竣凜半年多前還是個有婚約在身的人,那婚約對象還是她親姐姐,他們都忘了嗎?
她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有人散布她和楊竣凜的誹聞。
真的是人言可畏。
可能只有業務部在傳吧。或許過幾天就散了,八卦嘛!總是曇花一現。她樂觀地這麼想。
但一個禮拜後,午休時間她與劉君蕾在外頭用餐,劉君蕾竟也問起傳言的真相。
旁人也就罷了,跟她最熟的劉君蕾也起了疑心,同事間究竟是流傳著怎樣的謠言呀。劉君蕾語重心長地質問,讓她感到一陣暈眩。連她都來問了,豈不是全公司的人都以為她跟楊竣凜真的有什麼?
「也沒有啦!只是…妳知道的嘛!楊竣凜一向對人冷漠、保持距離,不分男女。對妳卻沒有…」
「我們是因為!」她想辯解,但劉君蕾從容地舉起手打斷她。
「我知道!」她笑了笑。「是因為妳姐的關係。我知道。」
「但是妳也不能否認,他對妳的確比別人溫和許多。」
蕭凌寒再次坐正,沒有出聲。
「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跟妳說話時,臉上是有笑意的。」
蕭凌寒驚訝地看著劉君蕾。笑意?怎麼可能。認識楊竣凜四年,她只看過他在姐姐面前展露笑容。
「所以也難怪他們會這樣傳了。」
只是搭便車而已,也能傳成約會,同事們還真有想像力,不愧是廣告公司。她苦笑了一下。
用完餐走出餐廳時,劉君蕾提出了前幾天于雁紅和莊子明兩人一直轟炸她的問題。
「凌寒,妳對楊竣凜,真的沒有一點意思嗎?」
她停下腳步,靜靜地注視著劉君蕾。她表情非常認真,她知道她想聽她親口答覆。
她沉默了。
于雁紅跟莊子明問一遍她就感到莫名氣憤的問題,面對他倆她總是理直氣壯地說出否定的答案,但這一刻,她竟窮於言詞,不知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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