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轉眼間他回到職場的日子已過了三個月。蕭勻紅走了以後,他的日子變得再簡單不過。不是上班,就是窩在家。他本來就不是個愛社交、愛往外跑的人,以前假日偶爾會外出也多半是陪蕭勻紅;現在蕭勻紅不在了,他更失去了踏出家門的動力。
難得清閒的假日,他習慣睡到自然醒。儘管剛從醫院回到家的頭一個月,他不是沒睡好,就是會固定在早上八點左右驚醒,頓時有種自己躺在醫院病床邊,護士即將來巡房作例行檢查的錯覺。
這一陣子他其實都有「睡著」。有時候,只要他強迫自己,他甚至可以在床上躺到日正當中都不起來。
但這一天,他作了一個夢,驚醒過來時,完全記不起夢的內容,再要躺下去睡,卻怎麼樣也睡不著。
他只好起身,瞥見牆上的掛鐘指針指向7。
下床的瞬間,他腦海中閃過一抹今天是個什麼日子的念頭。那感覺就像是有人腦中對他提醒了一句。
他走到書桌邊,拿起月曆,前後翻看了一下,數了數日子。
是了,今天是百日。
約莫一個禮拜前,蕭凌寒還貼心地傳了封簡訊,通知他百日奠祭的時間。他依稀記得有這麼一封簡訊,但內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他用著極緩慢的速度盥洗更衣,從冰箱取出一塊吐司,烤也不烤直接往嘴裡塞。他邊嚼邊發了一封簡訊,然後只抓了個錢包就叼著吐司出門去了。
他在住家附近的一間咖啡廳坐了一上午,客人來來去去,服務生已經不知道到他對桌擦了多少次桌面。
中午用餐時刻,店裡顧客漸漸多了起來。桌子一張接一張被佔據。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以為是店員要來請他讓出餐桌,轉頭一看卻發現站在他身後的不是服務生。
「你吃了嗎?」高幸慧邊問邊拉開楊竣凜正對面的椅子。
「還沒。」
「啊,我好餓喔。你選這間咖啡廳離我家有夠遠,光坐車我就快累死了。我可以點餐吧?」楊竣凜嗯了一聲。
「你不吃嗎?」
「嗯…」他漫不經心地應道。無所謂肯定或是否定。
高幸慧點了一盤義大利麵後,便把菜單推到楊竣凜桌前,他隨手指了總匯三明治。
「怎樣?最近還好嗎?」
「嗯。」
「回公司上班了?」
「嗯。」
不出幾分鐘,服務生便端來兩人的餐點。高幸慧吃了幾口,楊竣凜卻沒有動,眼神瞄向窗外,有些飄渺。
「還是沒胃口呀?」高幸慧問道。
他沒有回答。高幸慧便低下頭繼續用餐。
隔了幾分鐘,他緩緩開口。「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她想也沒想,直接反問。
「今天是第一百天。」他的語調像是在說今天是星期幾一般。
高幸慧放下手中的湯匙與叉子,靜靜地注視著他。
「奠祭…是今天下午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上午。」
「你沒去?」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不發一語地望向窗外。
「浚凜,你要試著放下她呀。日子還是要過的…」她輕聲說道。
「…我們常來這家咖啡廳。我不喜歡四處走,她也不愛亂跑。」
「有時候假日一睡晚,她不想煮,我就帶她來這裡。」
「她跟你一樣,喜歡點義大利麵。」
楊竣凜像是在轉述朋友的故事一樣,說得很平淡。
但高幸慧聽著聽著,終於恍悟他跟她約在這兒的原因,眼睛不知不覺霧成了一片。
百日奠祭一過,時光像是忽然被調快了撥放速度一樣,以兩倍速流動,十月一下就來臨了,也一閃就過去了。
時節進入十一月,開始有些涼意,但台北天氣仍舊如往年變化多端,一天穿上毛衣,另一天又脫下大衣。有時候早上出門時,陽光普照天氣暖和,待晚上要回家時卻完全變了個天,而且越晚風越涼。
偏偏年關將至,聖誕節、跨年一齊來,臨時被委託的案子多得不像話,全公司每天都工作到極晚。就連業務部都時常加班到十點、十一點,蕭凌寒簡直不敢想像創意部都是熬到幾點才離開公司。
這個禮拜,她已經連續四天加班到十點以後,但為了能換來清閒的周末,一個禮拜的最後一天,同仁們都紛紛趕在八九點前離去,渡個小周末,只有她還留守在辦公室和最後一個企劃奮鬥。莊子明自告奮勇地說要留下來幫她,但她一口回絕。
並不是嫌他幫不上忙,只是跟他同時期進公司的同仁們站在門邊,一個個對她投以「大姐今天就放過他吧」的求饒眼神,她哪好意思阻撓這個年輕人去跟同輩喝酒歡慶。
待她走出辦公大樓時已經接近午夜,她隨手攔了輛計程車,一上車就頻頻打盹,到家後更是衣服也沒換、妝也沒卸,直接往床上一倒。
隔天,長時間空腹導成的胃絞痛把她從睡夢中挖醒,她一醒來便直直往廚房走,蕭媽媽正忙著洗米煮菜。原先還欣喜地想,起來的真是時候,正好可以吃午餐,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媽媽是為了招呼楊竣凜,下午三點就在張羅晚飯。
晚餐餐桌上的話題圍繞在兩人的公事上,楊竣凜和蕭凌寒一來一往詢問彼此的工作進度,一提起有交集的案子便談得熱烈,蕭媽媽在一旁插不上口,乾脆專心替忘了動筷子的兩人添菜。
下了飯桌話題仍然不斷,要不是蕭媽媽出聲打斷,楊竣凜還沒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
「竣凜啊,十點多了!公司的事明天到公司再談,趕快回家,不然現在越晚越涼。」蕭媽媽看著時鐘憂心地說。
楊竣凜匆匆忙忙地披上外套,蕭凌寒則起身到去幫他開門。
「哎唷,竣凜,你外套那麼薄,會不會冷啊?」
「不會啦,我還有帶圍巾。」楊竣凜邊說邊從肩背包裡掏出一條深藍色的針織圍巾。
蕭媽媽放心地笑了笑,蕭凌寒的目光停留在那條圍巾上,直盯著它發愣。
楊竣凜察覺了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揚,輕聲說道:「今天第一次戴。還滿暖的。」
蕭凌寒也努力擠出一抹笑容。蕭媽媽在她身後喊著:「竣凜,路上小心喔,下次再來!」
楊竣凜又是點頭又是揮手,邊將圍巾纏上脖子邊走出蕭家家門。蕭凌寒目送著他走下樓梯,眼神始終停留在他脖子上那條針織圍巾。
那條圍巾,是蕭勻紅留給楊竣凜的最後一份禮物。
蕭勻紅動完癌細胞切除手術後,病情時好時壞,一直到醫院為他們開立病危證明為止,蕭勻紅又進出了兩次手術室。
第一次動完手術,在加護病房觀察了七天後轉回普通病房,三人都鬆了口氣。蕭勻紅除了腰間留個引流手術血水的管子、手臂上吊個點滴,行動有些受限以外,其餘倒不見太大問題。臉色雖然蒼白,精神卻挺好的。
但邁入第二個禮拜,蕭勻紅開始出現嘔吐、脹氣等症狀,且越來越頻繁。醫生探察後,懷疑是腸道急性阻塞。
蕭勻紅二度被推上手術檯。
手術結束後,醫生告知他們,癌細胞進一步擴散了。這一回蕭勻紅只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便轉回普通病房,基本上可以正常進食、有人扶著也都尚可行走,但他們都看得出來,蕭勻紅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而她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織起圍巾。
某天周末,蕭凌寒一大早就來醫院接班照顧姐姐,讓楊竣凜回家拿換洗衣物、順便休息一下。送走楊竣凜一回病房,打開門竟瞧見蕭勻紅趴倒在地上。蕭凌寒以為姐姐又劇烈腹痛而跌下床,嚇壞了,衝上前去要扶她起來,一靠近卻看見姐姐匍匐在地,意識清醒,一隻手不是要將身子頂起,而是奮力往前伸。她順著姐姐的手往前一看,才發現床底下掉了一根金黃色的棒子。
「寒寒,妳來得正好。」蕭勻紅一看見她回來,便安心地笑了。
她費了一番力氣才將蕭勻紅從地板上撐起來,再將她扶回床上。
「姐,妳嚇死我了!」她邊說邊將棒子遞還給蕭勻紅。
「手沒力,一不小心勾針就掉了。我趴在床邊撈半天撈不到,一個沒扶好就掉了下來。」蕭勻紅微微一笑,好像是在分享笑話一般。
「妳摔下床?!」蕭凌寒嚇得驚慌失措,趕忙將她袖子褲子捲起來看有沒有撞傷。
「沒事、沒事,沒怎麼樣。」蕭勻紅依舊柔柔地笑著。
「太危險了!下次不要這樣!」蕭凌寒忍不住扳起臉。「要什麼東西,跟我說,跟姐夫說、跟媽說,不要自己亂來!」
「誒,不行!不能讓凜知道!這是秘密…」蕭勻紅伸手碰了碰放在枕頭旁的一團深藍色毛球。
「妳在織圍巾?」她看了看那團毛線與半成品,輕聲問道。
「嗯,不要讓凜知道喔!」蕭勻紅甜甜一笑,將毛線與棒針小心翼翼地藏回病床旁的抽屜。
但她終究未能親手完成這個圍巾。
一個月後,她又突然病發,臉色慘白、不省人事。楊竣凜按了呼救鈴,蕭勻紅再次被推進急診室。
這一進出手術室,蕭勻紅病情急轉直下,鼻頭多了一個管子。癌細胞擴散導致腸道多處阻塞,嚴重的程度已經無法用手術處置,只能裝上鼻胃管抽取胃液,以防再次脹氣。
多了鼻胃管,蕭勻紅開始了不能吃、不能喝的日子且成天臥病在床,肉體的疼痛讓她無力下床走動。蕭勻紅只好趁楊竣凜不在時,將藏著毛線的袋子塞給蕭凌寒,要她幫她打完這條圍巾。
鼻胃管裝了一個多月才拆除,但是醫生只允許蕭勻紅吃流質性食物。她成天臥病在床的狀態也沒有改善,只能倚靠導尿管排尿。
蕭媽媽第一次幫蕭勻紅清倒導尿管接出來的尿袋時,進廁所弄了好久都沒出來,蕭凌寒以為媽媽不會用,跑到廁所一看,卻看到媽媽手上抓著清空的尿袋,跪在地上,因為憋著不哭出聲而猛力顫抖。
蕭凌寒跪到媽媽身旁,用手環繞媽媽的肩膀,陪她在廁所待了二十分鐘才出來。
在醫院過了兩個月,他們之間已經培養出一種默契,如果有誰離開了過久,也沒有人會去過問怎麼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又或者有誰突然說要出去,也沒有人會追問是要去哪裡。就好像好幾次楊竣凜對蕭凌寒說他要去抽菸,但桌上仍然放著他許久未動的香菸盒和打火機,她也從來沒有開口點破。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喘息的藉口,藉口是真是假毫不重要,他們都彼此了解。
住院邁入第二個月,藥物副作用日趨嚴重,有時候蕭勻紅甚至會昏睡上一整天。偶爾護士進來幫她換點滴,或是量血壓、體溫,她也只是短暫的半睜開眼,然後又繼續昏睡。
不管蕭勻紅是醒的還是睡著的,楊竣凜都陪在她身邊。他總是坐在病床邊,一手牽著蕭勻紅的手,倚著椅子看蕭勻紅沉睡的臉龐,有時趴在她床上和她一起入睡。但他每隔三、四十分鐘就會驚醒。明明手一直牽著,卻像是怕蕭勻紅會在他入睡時出走,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緊張地看向病床,確認她還安穩地睡著,就又換個姿勢躺下。
鼻胃管拆除一個半月後,蕭勻紅又病危送進急診室。這是她最後一次進出急診室。經過一番急救,雖保住了性命,但沒隔幾天,醫院就將她轉入安寧病房。轉入安寧病房當天,醫生巡房後將蕭家母女傳到病房外,語重心長地告訴她們,蕭勻紅狀況越來越差,隨時要有心理準備。
蕭凌寒咬了咬嘴唇,用靠近媽媽那一側的手緊緊握起她的手。醫生走後,她緩慢而堅定地說道:「媽,我們要堅強。我們要讓姐姐走得安心,無憂無慮。」
回到病房後,兩人極力表現得一如往常,但蕭勻紅還是察覺到了異樣,或者說,自己身體狀況如何她是最清楚的。
「日子剩不多了,對不對。」她詢問的口吻不帶任何情緒,像是在問天氣一般平淡。
「什麼?不要想太多。」蕭媽媽笑了笑,但眼神不敢迎向她的。
「不用瞞我。我知道的…」她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蕭勻紅沒有再追問下去,但那一晚蕭媽媽去幫蕭勻紅拿換洗被單暫時離開病房時,她卻抓起楊竣凜的手,低聲說道:「凜…我還不想走…」
她的聲音非常微弱,楊竣凜起初沒聽清楚,便將耳朵湊近她。
「不…不想…開…」蕭勻紅的眼淚開始一滴滴掉下來。
「紅…?」楊竣凜慌得緊緊握住她雙手。
「凜…我…我還不想離開你…」蕭勻紅總算說出口,而楊竣凜總算聽清楚時,他能做的卻只有不捨地看著她,然後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這是蕭勻紅最後一次讓他們看見淚水。
情感纖細的蕭勻紅住院以來幾乎沒有在他們面前掉淚,總是輕輕地笑著說她沒事、不要過度操心。但楊竣凜每晚都陪在蕭勻紅身旁,他很清楚有好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蕭勻紅會偷偷流下幾滴淚水。好幾次他想要伸手摸摸她的頭,或遞張衛生紙為她擦去眼淚,但他還是一次次把伸出一半的手收回。
如果淚水能讓她抒發一些積壓在心底的不安與恐懼,就讓她盡情地流吧。更何況,一個連自己的淚水都止不住的人,又有什麼立場勸另一個人不要哭泣呢?
在安寧病房第八天,蕭勻紅臉色比往常紅潤許多,說起話來有精神不少,彷彿她患的病只是小感冒,一覺醒來就神奇地被痊癒,她有時甚至可以不用氣音小小聲地說幾句話。蕭媽媽跟楊竣凜都欣喜地以為蕭勻紅病情好轉了,怎麼樣也沒有料到,這一天,會是蕭勻紅永遠離開他們的一天。
首先察覺蹊蹺的是楊竣凜。過了正午,蕭媽媽說要回家一趟,留下他和蕭勻紅兩人,搬入安寧病房以來鮮少開口的蕭勻紅,竟像個急切分享故事的小孩,嘰哩呱啦說個不停。
起先,她只是隨意聊聊一些學生時代的趣事,楊竣凜也不以為意,心想蕭勻紅今天狀況好,有力氣說話,就讓她多說點吧。但聊著聊著,她漸漸說起他倆的事,從兩人相識到交往,再一路說到楊竣凜向她求婚一事。
說起這事時,明明是甜蜜幸福的記憶,她臉上卻是愈趨惆悵的神情。
楊竣凜倏地起身,一語不發地走進洗手間,大力轉開水龍頭,將冷水大把大把往臉上潑,再來回搓揉雙眼,同樣的動作反覆做了五、六次後,才抓起身後的毛巾,將臉擦乾。
楊竣凜緩步走回床邊,蕭勻紅沒有問他怎麼了、去洗手間作了什麼。
她從床頭枕頭邊拿出一個黑絨盒子,溫柔地撫摸著盒子。自從第一次開刀時被囑咐身上各種首飾都要拆下,她就沒再戴上這枚戒指。
「凜,當你為我套上這個戒指時,我真的好開心。」她甜甜一笑。「我真的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楊竣凜注視著她的笑容,努力壓抑喉頭的哽咽感。
「凜,謝謝你。」蕭勻紅柔聲說出這三個字後,將盒子放到楊竣凜的手掌心,並將他的手指扳起來,好讓他緊緊握著。
楊竣凜眉頭到鼻頭間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蕭勻紅緩緩抬起手,纖長的五指貼上他的臉頰,輕而溫柔地為他拭去臉上的水珠。那水珠不知是方才洗臉未擦乾淨的,還是從眼角湧出的。
但蕭勻紅只是溫柔地抹去,然後輕輕一笑。「凜,我已經很滿足了。」
語畢,她像是用盡力氣一般,疲累地躺回床上,撫著他臉頰的手癱軟地滑落。她半瞇著眼睛看向楊竣凜,臉上仍掛著甜美的笑容。
然後漸漸闔上眼皮,沉沉睡去。
兩個小時後,蕭媽媽與蕭凌寒火速趕來,醫生探視狀況稍作檢查後,為他們開了病危證明。
醫生問他們要不要急救,蕭媽媽說,蕭勻紅最怕痛,所以該走的時候就讓她毫無牽掛地走,不要作延命治療增加她的苦痛。
蕭勻紅走得非常安詳,臉上隱約可見她最後那抹甜美可人的笑容。
在蕭勻紅嚥下最後一口氣前,楊竣凜緊緊握著她的雙手,跪在她的床邊,將嘴湊到她的耳畔,聲音有些顫抖但仍舊字字句句清楚地說道:
「紅,我在這裡。我不會離開妳,我會一直在這裡陪妳。這一生,除了妳,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嗶—」
「六月十六日。17點34分。」
蕭勻紅走時,沒有人留下一滴眼淚。
至少,他們沒有讓淚水跑出眼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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